百勝兵經,蛇蠍美人(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4175 字 10個月前

蔚楚淩帶領的忠勇蔚家軍所向披靡,勢如破竹,在一個半月內,又接連攻破了厲晟九個城池,至此,厲晟東北部朔岑十二城儘數被燕赤收割,泰阿寶劍懸在了黑沙王城上方。

阿史那德這回不得不要聽從主和派的意見,與燕赤進行停戰和談。

蔚楚淩也坐過幾次談判桌,耀武揚威有過,指著使臣鼻子痛罵也有過,也在那些隱晦的交鋒和拉鋸中逐漸意識到她父王蔚昭談判的功力——

反正有父王在,厲晟不但要應承割地賠款,更掙不脫淪為藩屬國進獻歲貢、接受燕赤派兵保護的命運。

若非如此,怎能告慰忠勇蔚家軍在戰場上犧牲的三萬英魂?

隻是有她在場時,和談往往進行得不太順利,隻因厲晟使臣對著她如同撞鬼,麵青唇白,抖如篩糠,連話都說得磕磕巴巴。

是了,她在最後一戰中再度走火入魔,令“玉麵修羅”重現戰場……據衛平說,她將敵軍砍瓜切菜般殺倒一片又一片,不護自身,不帶停頓,不知疲倦,如魔降世,殺得滿頭滿臉滿身都是鮮血,直殺紅了半邊天……

也不知被外麵傳成了什麼樣子。

無論如何,作為一個將軍,她的名號能令敵人聞風喪膽,是件值得自豪的事,就算因此傷痕累累、危如累卵,那也是保家國、立戰功要付出的必然代價。

雖然,這次走火入魔為她帶來的,遠不止逐漸加深的武功隱患,還有一點她必要正視和顧慮的後果:

經此一役,她的威望在燕赤達到了頂峰,百姓們當她是武神下凡,大張旗鼓地為她塑像建廟。她所到之處,人人心潮澎湃,恨不得俯身就拜,就連軍營中的士兵們見了她,也激動得難以自持。

自古忠臣名將,若太受擁戴、功高震主,難得善終矣。

蔚楚淩心裡門兒清,左右和談也不需要她,便索性躲回王府療養傷勢,多少避一避風頭。

從此,她與早被轉移至王府靜養的裴越,過上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日子。

蔚郡王府的條件與軍營相比自不可同日而語。這日,裴越坐在特製的華貴輪椅上與眾人談論兵法,麵上多了幾分紅潤,神態閒適。他頭戴蘭花嵌玉黃金冠,身著群青右衽交領竹紋壓金繡長袍,一頭銀發疏得整齊而柔順,宛如星緞,清貴出塵、儀態萬方,惹得王府中的丫鬟個個春心浮動,為了美色連番跑腿,又送果來又添茶。

這幫丫頭,人都來了多少天了,還這麼殷勤。

蔚楚淩隻好充當惡人,吩咐她們不必前來伺候。

有位新來的小丫鬟不知是否因為緊張,手一滑,碟子上的葡萄滾落到裴越身上,嚇得連聲告罪。

“無妨。”裴越一向寬容,像衣衫上沾了點水跡這樣的小事,眾人都知他是必定不會計較的。

驚蟄十分自然地半跪著以布巾擦了擦他袍邊的水跡,還順手理了理袍擺。

驚蟄如今已是都尉,隻待論功行賞之時得到皇帝準肯,軍銜便可坐實,但下了戰場的他還是甘願做以前那個小小的暗衛,時刻在裴越身邊服侍。

裴越淡淡看了他一眼,目光有些嚴厲:“驚蟄,孤說過,你已是都尉,不必再守暗衛的規矩,你可有放在心上?”

“殿下恕罪,屬下謹記。”驚蟄低頭。

豁?衛平嚼了兩粒花生米落肚,看不下去了,“殿下,他若真的把自己當暗衛,豈敢如此得寸進尺?他就是天生喜歡做暗衛的活計。您若真心想讓他改,聽臣的,叫人把他拖下去打二十軍棍,他管保不敢再——哎呦!”

他話未說完,挨了蔚楚淩一記暴栗,吃痛地叫出聲來。

“讓你貧!”蔚楚淩怒道,“與你何乾?”

“他是我的副手我還不能說兩句?”衛平揉著頭,“這人哪兒都好,就是性子倔,而且慣會在太子殿下麵前裝可憐。”

“你不是?”蔚楚淩反問,“元帥要你起草《百勝兵經》,你還不是巴巴地找太子殿下求助?”

衛平梗著脖子:“那你來?”

“好了。”裴越失笑,“你二人乃總角之好、金蘭之交,莫傷和氣。孤如今不良於行,衛副將也是好心為孤解悶罷了。”

“殿下不是忙得很麼?聽下人們說,近幾日您總是伏於案上……”蔚楚淩睨了他一眼,“您的身體才剛有些好轉,當好好休養才是。”

“殿下若有什麼要緊事,儘可吩咐臣等,切不可勞累過甚。”衛平亦道。

裴越神情一滯:“萬壽節就在年後,以往孤每年都會為父皇進獻一幅萬壽圖……”

衛平沉默,一來,他不敢欺君,二來,他那手字也欺不了君。

“還差幾個字?”蔚楚淩問。

“三千字。”驚蟄答。

“殿下真有孝心。”衛平讚。

“孝乃行仁之本。”裴越微笑道,“且莫說旁的了,原是研究兵法來的。蔚元帥慎思篤行,臻於至善,欲乘大捷之際著《百勝兵法》以傳後世,實乃竭誠超詣、慮遠謀深。此書若成,當能彪柄千古。”

衛平一聽,壓力更大了,不禁疑慮道:“說實話,並非臣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臣認為忠勇蔚家軍這次之所以連戰告捷,除卻自身厲兵秣馬、戰術超群外,更是因為敵方心思不用在正途上,自食惡果。厲晟忙著鑽研諜計,忽視了戰場,雪突雖勇猛,行的兵法卻是我軍五年前用剩下的,加之集結成黑鷹盟軍的兩邦軍隊,缺乏實戰磨合的經驗,彼此生了齟齬……”

他頓了頓,“換言之,不是我們太強,而是對手太弱。”

“哈哈哈……”蔚楚淩大笑起來,“衛平,相識二十載,你這人妙就妙在此處。”

未待衛平反應,卻見一侍從急匆匆地自門廳跑來,“報——太子殿下,世子,有四名大漢將一個大木箱抬至王府門前,一言不發就離開了,管家命我等打開,裡頭是一具血淋淋的男屍!”

蔚楚淩站起身來:“什麼樣的男屍?”

“一身粗布短褐,耳後有道疤痕。”

裴越猛然色變:“是在厲晟雪原木屋中照顧我的啞仆,孤要親眼看一看。”

“將那木箱抬進來吧,要恭敬些。”蔚楚淩吩咐。

不一會兒,木箱被抬了進來,輕輕地放在地上。

啞仆蜷縮在木箱裡,披頭散發,隻露出左耳耳後和一段脖頸,一身短褐襤褸破碎,身上布滿了酷刑留下的痕跡。

下人們在廳中鋪了一張草席,小心地將啞仆從木箱中搬起放置下來,而後安靜規矩地退出門去。

席上的屍體一雙腳光裸著,筋骨分明,異常青白,仿佛是全身唯一一處沒有傷痕的地方,但腳踝上沾了些乾涸的血跡,宛如腐敗得幾剩葉脈的枯葉。

裴越眸子裡那汪又靜又深的潭水驟然起了雲霧。

“太子殿下!”幾道驚呼聲猝然響起。蔚楚淩眼疾手快,伸手往前一攔,將那從輪椅中跌跪下來的人半身撐直扶穩,自己也乾脆半跪了下來。

就見裴越以左手撐地支撐著上半身,右手伸至啞仆耳後,將一張薄如蟬翼的人皮麵具緩緩揭開。

麵具下露出一張全然陌生的臉。

眾人頗有些毛骨悚然,一時間,誰也沒敢開口問,他究竟是誰。

“他是墨家的二公子墨洄。”裴越眸中積聚的雲霧沉沉壓下,似要滴出墨來,“曾有個化名,叫葉凜。”

“葉凜?”驚蟄倏然一震,難以置信。

蔚楚淩的心也跟著這聲追問顫了顫。她忽而想起一個人來:“墨檀被臣軟禁在王府之中,是否讓她來見故人最後一麵?”

話甫說完,她心底驀地發酸,眼中淚意氤氳。

用故人這兩個字,太輕飄飄了,這是墨檀唯一的親人,從此她便要與他天人永隔,今生不複相見。

一道紫煙白虹嫋然而至,伏作石橋,久久不動。

任是誰,看見一朵儘態極妍的花兒褪儘顏色,亦會心生不忍。

裴越已被扶回座上,墨檀對著他淒然慘笑:“墨家曾是鐘鳴鼎食之家,幾世而修,一朝樓塌。樓塌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承了天大的冤孽,闔府儘皆慘死。我和哥哥怕家人們怨氣太重,閻王殿不收,所以建了四海機括堂,讓他們有處可去,有瓦遮頭……但狗皇帝趕儘殺絕,將那九百七十六個牌位都化為齏粉!我們確實做了許多壞事,禍國殃民,但憑什麼,憑什麼那禦座上的畜生還好好做著他的皇帝,哥哥卻覺得自己滿身罪孽,甚至無法麵對仇人的兒子,乾脆一死以求解脫!如果不是你,我哥哥根本不會死!”

眾人聽著,想出言反駁,但美人如玉碎在眼前,物傷其類的森然涼意似冰塊融化在喉間,欲說還休。

“到底隻有你們天家子弟,才真正心硬如鐵。什麼國,什麼家,俱不過權力的籌碼。奈何清遙與哥哥,做慣了君子,做不慣賊豎,實在太傻……要我說,書上那些仁義禮智信,不過是你們這群衣冠禽獸用來殺人的武器,又有什麼不可踐踏!”

這番話說得著實刻毒,衛平忍不住置辯:“是嗎?一心隻為複仇,變成麻木不仁的怪物,那位叫清遙的還有你哥哥不痛快,墨小姐,你難道就痛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無論如何,百姓是無辜的。”

“天道不公,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我不過迫於無奈,又有什麼錯?”墨檀拔下發間的流蘇發簪,將尖端對準自己的脖頸,“大逆不道,死有餘罪,才是真正的痛快!”

“不可!”裴越失聲哀叫。

而轉眼,她手中發簪已深深沒入雪頸。

皓手一揚,血濺三尺,有數點落在他眼皮之上。

墨檀渾身抽搐了一下,雙眼怨毒地盯著裴越,嘶聲道:“我不殺你,是要你也嘗一嘗,被冤枉的滋味。”

嬌軀被血淋了半身,墨檀軟倒在地,一點點爬到墨洄身側,將頭輕輕枕在他的臂彎。

“清遙,哥哥,我來了。”

她緩緩闔上雙目,一滴清淚從眼角墜落,粉碎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