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蔚楚淩輾轉反側,難以成眠,便將衣衫鞋襪重新穿戴,前往裴越所住的雅苑。
今夜無風無月,繁星點點,苑中的燭火沒有像往常一樣燃著。她隻覺得苑中詭異的寧靜,有些像她撞見狐狸偷喝葡萄釀的那日,她在酒窖外既沒有聞到酒味,也沒有聽見動靜,卻感覺到裡麵正有不尋常的事情發生。
“裴淵清?”
她輕敲了敲門,沒有人回答。
因裴越行動不便,苑中亦有侍從和守衛,所以他的寢室並沒有落鎖。蔚楚淩將門推出一道縫隙,望見一道身影正側身躺在床上,背對著她。
“裴越?”她又喚了一聲。
“嗯...”很輕的一聲回應,帶了點慵懶困倦的鼻音。
不對勁。
蔚楚淩推門而入,三步並兩步走到床前。夜色中,裴越的側臉有如鷃藍的胭脂墨,有什麼亮晶晶的東西正在他鼻尖閃耀。
蔚楚淩心中一緊,聲音放得又輕又柔: “裴越,你……你在哭嗎?”
“……沒有。”裴越翻過身來,神情像個做錯事的孩子般乖軟無措,鴉翅輕輕一撲,“我在療傷。”
暗紫幽謐,清淨濕漉,恰如一株被水洗過的鳶尾。
靜了一會兒,蔚楚淩移步到床頭側的燭台,聲音依舊很軟:“出去看星星嗎?”
“什麼?”
“出去看星星嗎?”她的雙眸在火光的照耀下散發出明亮而璀璨的光芒,“運氣好的話,可以在冬夜看見銀河。”
蔚楚淩到耳房中等裴越換了套裡衣,而後幫他裹上厚厚的狐裘,推著他出門了。
從王府西門出去,是靖寧郡每年舉辦騎射大賽的圍場。此時早已宵禁,圍場內空無一人,小草密密紮紮地在星空下亮著草尖。
“你試過躺在草地上看星星嗎?”
“不曾。”
“試試吧。”蔚楚淩繞到裴越身前,眉眼向下彎,“我扶你。”
裴越心跳驀地加速,點了點頭,而後在她雙手穿過自己腋下的時候,悄悄地紅了耳根。
然後,蔚楚淩抱緊了他。
這個擁抱絲毫不狎昵,也不曖昧,但裴越仍如全身被細小的電流滾過,一點點酥麻。
夜風中,她明淨的聲音低低地傳來。“殿下,紓解悲傷不一定要用那麼痛的辦法,”她收緊力度,“一個擁抱也可以。”
西北冬夜的風還是有些凜冽的,而狐裘隔絕了寒冷,小草將清香和濕意溫溫地熏了裴越一身。
他耳後微癢,側頭看蔚楚淩,目光掠過她月白的玉冠、絕美的側臉和螺甸紫的衣領。忽而,她轉過臉來。對視的那一瞬,他每片靈魂都被火星灼了一下。
蔚楚淩莞爾一笑:“漫天星鬥殿下不看,看我作什麼?”
“我...”裴越難得地辭不達意,“我在想,你的衣裳太薄了,不會冷麼?”
“不會的。這麼些年我習武強身健體,早就練出來了,總是比旁人格外耐寒些,不會像幼時一樣凍一凍就生病……”蔚楚淩不知想到了什麼,“咯咯”地笑,笑得猶如一串清脆的風鈴,叫人心底也跟著暢快起來,“你不知道,我小時候有個外號,叫‘風裡滾’,因為我總愛騎著馬駒在原野上瘋跑,衣裳還不穿夠,父王就給我起了這麼個名號。父王還說我娘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風裡滾”,你看不出來吧?”
裴越微搖了搖頭:“我在王府中與郡王妃見過數麵,她沉魚落雁,雍容端莊……”
“打住打住,你彆說了。”蔚楚淩忍俊不禁,“我娘要是知道你這樣評價她,一定很高興。她啊,連我叫她母妃都不自在。”
裴越意會:“郡王妃也是將門虎女……”
他猛然頓住。
蔚楚淩似笑非笑地盯著他,一雙招子好比仲夏夜海浪深處的藍黑,層層疊疊的情緒翻湧在前頭。
“嗯,我娘當年是靖寧候獨女,一把長纓耍得颯颯威風,也隨我外公上過戰場,立過戰功,可惜後來傷重卻沒能得到及時治療,損了根基,才收起長槍,安於後方。我父王當時還是名小小的軍醫,被派去為我娘治傷。我娘說,她見了我爹,才知何謂丟盔棄甲。”蔚夢安笑得柔和,眸中春水粼粼,瀲灩生光,“人有了情,就會落敗,隻要堅守自己心中的準則,小小的妥協也並不可恥。”
“不過——”她話鋒一轉,笑容擴大,“我娘可是個常勝將軍。”
她的眼神和笑容都太過明亮,像羽毛般輕輕撩撥著裴越的心,不知為何,又有絲絲疼痛如水汽般積聚凝成沉雲,浮於心頭,不能下落。
他笑著輕聲道:“她該勝的。”
料峭戚色沉於他眼底,蔚楚淩心中暗歎,真難哄啊,這不就敗了麼……
她翻過身去,遙望天上的星塵:“是啊,星河萬古,但在我爹這一生裡,我娘是第一個打動他的人,我娘一腔熱血,有智慧有韌性,無論在敵前還是敵後,一生都在衝鋒陷陣,敢愛敢恨,不計得失,我爹隻會心疼她,又怎會不投降?所以我娘說,她勝,也勝在眼光好,遇著個良人。”
天幕中央,星河璀璨,雲煙繚繞,靜湧著絢麗的光塵。
夜空深邃浩瀚,繁星熠熠,無數星光向人洶湧靠近,墜落雙眼,擁抱滿懷,將這亙古的美麗傾情無私地綻放。
“或許在如此昭昭的星河之下,愛亦會變得遼闊。”裴越緩緩地開口,“我保存著母後在宮中的手記。那些手記,我看過很多遍,從字裡行間讀到,父皇將她困在了華麗的囚籠中。真可惜,我娘至死也不曾見過這樣的星河。”
他聲音平靜得令人心碎,倏忽反應過來,馬上向她道歉:“對不起,我不該掃興的。”
“沒關係。”蔚楚淩連忙道,“我娘說,將傷心的事說出來,就沒有那麼傷心了。我帶你出來看星星,本就是為了讓你開心些。這裡四下無人,你大可以把我當樹洞,將傷心事通通都說出來。”
傷心事麼……
是夜間挨罰時點滴數的更漏?
是自覺力不勝任的黯然?
是克己複禮、朝乾夕惕?
是權衡利弊、委曲求全?
是人心背離、命運無常?
是堅忍至極、不敢告勞?
是可望不可及的相思、積重難返的絕望?
裴越沉吟片刻,微微笑道:“我的事都過得去,沒有說的必要了。至少今夜能與你一同遙望銀河,我已比許多人都幸運太多。”
到底你會心疼我,這些便不算什麼。
但蔚楚淩的眼神充滿不安:“那你不能再自己一個人默默地傷心、折磨自己……有些事,我一直想等你身體好些,再找個合適的時機告訴你,但墨檀臨死前說要你也嘗一嘗被冤枉的滋味,我擔心有人會對你不利。”
“什麼事?”
“中秋之夜,我乘你的馬車前往墨氏舊址後不久,我們在嵐江上行進的五艘船,便全都被點燃了,官員們均無大礙,但太子近衛軍折損了二百餘人,傷者近千。祝鳴和大理寺主簿徐肅正在追查元凶。還有,你此前身中的劇毒,乃大皇子裴敏所下。那日宮宴他右手食指上戴著的碧玉金戒,曾是墨檀的所有物,是一隻能刮下粉末的機括戒指……”
裴越的眼神裡閃過震驚和迷茫。
“大皇兄嗎?”他在風裡輕喃。
蔚楚淩感到一陣揪心的疼痛。她雖然沒有親生的兄弟姐妹,卻有從小到大的玩伴,衛平就是其中一個。若他們之中任何一人對她起了殺意,她都會心碎。何況裴越是真的被下了劇毒,還因此承受了莫大的痛楚,差點殞命。她不敢想象那到底是怎樣一種感覺。
裴越嘴角輕輕抽動,想要笑出來,但心底像被烙鐵深深地燙了一下,慘烈的痛楚直抵神魂,然縱使意識再尖叫扭曲,身體卻僵直不動。
良久,他才從這慘痛中緩過來,輕輕慢慢地開口了,聲音帶著微微的顫抖。
“我與大皇兄相交不深,待他不如裴鈺親厚。記得有一年春天,我們兄弟三人在圍場練習射箭。裴鈺年紀輕,頭幾次脫了靶,很是沮喪,我手把手教他調整姿勢,他竟一下子射中了靶心。他先是不敢置信,然後狂喜,高興得手舞足蹈,雙眼都是奪目的神采。大皇兄便在一旁調侃,果然眼神裡有光的人,就是討人喜歡。裴鈺笑容收斂,嚴肅地問:'大皇兄,他們沒有欺負你吧?'他有此一問,是因為宮中拜高踩低的事屢見不鮮,而大皇兄的母妃是宮女出身,後來投井而死,父皇忌諱彆人提起,連帶著對大皇兄也不冷不熱、甚少過問,裴鈺因此覺得宮人可能會對大皇兄不敬。大皇兄頓了頓說:'我在宮中低調行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裴鈺便道:'以後你若受人欺負,就找我和太子哥哥。'”
裴越閉了閉眼,睫毛變得濕潤,喉結上下滾動了一下,才繼續道:“後來我們在桃花樹下把酒言歡,大皇兄忽然感慨了一句:'如果能一直這樣下去多好。'那時候,我心底也同樣盼望,兄弟鬩牆、自相殘殺的事永遠不要在我們兄弟三人之間發生......”
可惜天不遂人願,終歸煮豆燃萁,相煎太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