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越能坐起身的那日是冬至,當日他便被厲晟軍隊帶走,從雪原木屋押至黑沙王城。
到了頡利王宮中,他才知燕赤早已向厲晟開戰,漠涼忠勇蔚家軍與厲晟、雪突兩國軍隊集結而成的黑鷹軍酣戰了一月有餘,蔚家軍連奪三城,黑鷹軍節節敗退。
厲晟國王阿史那德堅信主戰派那套將敵國太子吊在石斯城門外能顛倒戰勢的謬論,而再三否決主和派禮送裴越回燕赤並借機停戰求和的提議。
更莫名其妙的是,他還想聽聽敵國太子本人的意見。
裴越佯裝惶恐,心中卻在思忖,令厲晟間諜潛入燕赤四年精心布置殺局,袖掌天機的,究竟是何方神聖,畢竟,這怎麼也不像是厲晟決策者們的謀斷。
然而,當他真的被懸掛在石斯城城牆之上,與燕赤軍隊遙遙相對,才明白阿史那德的決斷,其來有自。
因為將燕赤皇太子懸掛於城牆之上,顯然是厲晟用慣了的惡劣把戲。
頭一次,將士們也許信以為真,並為此吃了大虧,但吃一塹,長一智,在黑鷹軍三番四次的戲弄下,燕赤軍隊早就不信城門樓上掛著的那個會是真太子了。
阿史那翰在城門樓上囂張地大笑:“燕赤戰神都來了,恐怕蔚昭那個老頭子不頂用了吧。蔚楚淩,初次交手,本王子送你一份大禮,如今在城牆上掛著的,是貨真價實的燕赤儲君,可千萬彆叫你手底下的人再誤殺了。”
好歹毒的謀算。
若厲晟利用他的死挑撥離間、大做文章,他會後悔沒在雪原木屋時自儘。
此刻他頭套麻袋、口塞布巾、手腳皆被繩索捆著,雙臂被直直吊起,即便掙紮晃動,也不過露出醜態而已,對一切無補於事。
他便索性沒有動。
忽地,一道箭矢破空而過,將懸掛他的那股粗麻繩幾乎射斷。身體下落了半截而驟止,一瞬的失重感逼得他心臟狂跳。
天地都仿佛因這一箭而靜止了一個呼吸。
阿史那翰又大笑起來:“蔚將軍既然要謀反,我們何不化乾戈為玉帛,共謀燕赤江山?”
卻聽噠噠的馬蹄響起,有一人一騎直奔城門而來,緊接著,裴越聽見了第二支穿雲箭的破風聲。懸吊著他的麻繩徹底斷了,他從高空中墜落下來,被一隻手一攔一拽,攬到了馬背上。
“咻、咻、咻”,石斯城門上射落無數箭矢,裴越橫曲在馬背上,拚命保持著平衡,五臟六腑因為劇烈的顛簸疼痛不已,鮮血漫過喉管,將撐滿他腮幫的布巾浸得粘膩鹹腥。
那人將一張軟甲兜頭披到了他身上,開始調頭疾馳。
轉瞬之間,他被扔到了另一個馬背上,在金絲軟甲隨身體騰挪的間隙,一道羽箭射中了他右腿外側。
這種疼,再受幾次也不可能適應。
駿馬一路風馳電掣,他強忍著那些意外的撞擊和刀劍劃傷,冷汗出了一層又一層,直至戰場上嘈雜的殺戮聲開始飄得很遠,才終於失去所有意識,栽落馬下。
“籲——”衛平急停下來,心中默默腹誹,這裡離軍營不過百步之遙了,這人就不能再堅持一會兒嘛,蔚夢安要是知道他將人摔下馬,指不定要怎麼發落他。
對個假太子也這麼上心,他看她是想真的那個想得魔怔了。
衛平微嗤了一聲,翻身落馬,探了探那人頸間的脈搏,忽而神色一變,將那防礙呼吸的頭套猛地揭開——
一頭銀發絲絲縷縷地綻了出來,如水滑落,半掩了那張蒼白瘦削、刀鑿斧刻般的臉龐。
衛平心底倒抽一口涼氣。
是太子殿下,是真的太子殿下!怎會滿頭白發,形銷骨立,虛弱衰竭到如此地步?!
他顫抖著手將裴越口中染血的布巾扯下來,一麵氣沉丹田大喝道:“擔架,來人,快抬擔架來!送太子殿下到元帥主帳!”
蔚昭同樣很震驚。
夢安收到皇帝陛下密旨的那天晚上,他曾告誡她,朝中對太子褒貶不一,支持太子的人,謂其清峻隱忍,雅量高致,堅毅持重,克己忘私;反對太子的人,謂其性情淡漠,道貌岸然,多智近妖,深不可測,讓她與太子接觸的時候,千萬要多留一個心眼。
後來她卻送來密信,言太子於六皇子冠禮宮宴身中劇毒,未知真凶,隱忍不發,遇冀州一名僧謂出身於製香世家、曾遊曆漠涼者,告知香毒乃蔚郡王所研之焦琴焚月香,太子立見詭異,憂心敵人離間,禍起蕭牆,引大敵入侵,而使燕赤內外交困,故同瞞下不表。
再後來,她要蔚郡王府竭西北諸郡全力尋一味幽藍蘚,直言太子命懸一線,催得很急。
再再後來,太子竟以將死之身自投羅網,替夢安破除殺局……
那真是他女兒的一場噩夢。
如今眼見太子成了這副模樣,連他都痛心,又叫她如何自處?
裴越悠悠醒轉的時候,迎上的就是蔚昭慈愛又疼惜的目光。
他實在不適應被這樣注視,略略偏移視線,盯著對方的眉心:“蔚郡王。”
“太子殿下,”蔚昭忽然握住他的手,哽咽道,“您受苦了。”
“……”裴越微頓,“還好,戰場上刀劍無眼,瞬息萬變,孤脫困於敵手已是萬幸,多得蔚元帥治軍有方,麾下將士英勇無匹。”
蔚昭隻覺他的手分外冰涼,轉頭吩咐衛平叫人再多送盆炭火入帳,才鬆開手,認真道:“是臣的孩兒蔚楚淩救的殿下。她那兩支穿雲箭射斷了懸吊殿下的繩索。當時她一人一騎掠到陣前,箭雨如瀑,情勢分外凶險,隻是,應對箭雨之法,她自那次雪刀寨剿匪之後,就思索演練過無數次,這次才能成功營救殿下。”
“ 威銳將軍神勇,孤不勝感激。”裴越垂下眼簾。
“殿下言重,此乃臣子本分。”蔚昭道,“殿下身上的外傷已處理好了,隻需及時換藥,但臟腑破碎未愈,心傷尤重,隱有衰竭之象,須好生將養。蔚郡王府定竭儘所能為您尋得治愈之法,請殿下放心。臣不敢煩擾,先行告退。”
“好,謝蔚郡王。”
夜闌靜,天邊星星閃爍,有輕輕的腳步來而複去,帳內炭火更旺,裴越的思緒一點一點飄遠。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猛地掀簾而入,濃重的血腥味隨風灌了進來。
甲片碰撞,叮鈴作響。軍靴停在他床前,半晌不動。
炭火燃燒,炭香彌漫。那人放下佩劍坐在床邊,用手拉開了他的蓋被,然後是衣襟。
裴越的眼珠在眼皮底下動了動,睫毛微微顫了顫。
“彆裝睡了,以為我沒有受過傷麼?”剛結束一場鏖戰,蔚夢安的聲音有些疲憊。
她用手指觸碰了一下他胸口猙獰的傷疤。
“很疼吧。”
動作很輕,聲音很柔,像一縷風一樣拂過。
裴越心中的委屈遽然泛濫決堤,喉嚨眼底無不發痛,不敢作出任何回應。
是啊,他疼。
新鮮的傷口綿延地疼,鑽入心脾的疼,雖不比那種把自己摁儘痛海裡,滅頂的痛,還是十分煎熬。
可哪怕這些痛像天雷一樣劈下來又如何呢,縱然痛入骨髓、刻骨銘心,到底他的靈魂也隻是因此戰栗,沒有支離破碎。
如果他對著蔚夢安流淚,倒顯得他遭受了多麼難以承受的痛苦,平白令她更加難過。
良久,他終於忍下淚和哽咽,慢慢睜眼看向她,平靜道:“都過去了。”
然而蔚楚淩怔怔地掉下淚來,而後更乾脆攬過他的右手,將臉埋在他掌心裡痛哭。
她的哭聲並不大,然而十分豪氣,不顧形象,仿佛再沉鬱壓抑的情緒到了她身上,都能被轉化成小孩子摔了一跤還弄丟糖果那樣轟轟烈烈、天崩地裂的傷心,隨著淚水釋放出來。
她擁有一種專注、純粹而強大的天賦,天生就能帶領眾人走出最沉重凜冽的暴雪,但這並不代表她的痛苦就比彆人少、比彆人輕,也不代表她對痛苦的感知力就比彆人遲鈍。
裴越被掌心裡那股潮濕和熱氣弄得不知所措,心臟如同被人用一隻手攥住,又酸又軟又脹,隻得柔聲哄道:“其實不疼。”
蔚楚淩聽了這話,登時用他的手當抹布把臉胡亂一擦,皺著臉瞪他:“你不疼,我疼!”
她哭得眼睛、鼻頭發紅,整張臉都濕漉漉的,眼淚卻仍肆意流淌,絲毫不見竭止之勢。
“裴淵清,你這個人太可惡了......”蔚楚淩抽抽噎噎,“簡直鐵石心腸!”
“對不起......”裴越用手指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夢安,彆哭了,你身上的傷口還在流血,要儘快包紮。”
他想要掙紮起身,卻被蔚楚淩一手按回床上、眼紅紅地凶道:“少管我,先讓我哭個痛快!”
她大約是沒有使用長命訣治療肺腑的,是他以己度人了,他忽而想。
她不會審判自己的好運和快樂,更不會做宿命的傀儡、苦難的信徒。
天上三尺雪,人間白茫茫。多麼瘋、多麼傻的人,才會吞劍雪中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