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被厲晟二王子擄走的那日,驚蟄魂不守舍、渾身帶傷地回來了,葉凜不知所蹤。
許多事,營帳中人早與驚蟄細細盤過,一次、兩次、三次……直至驚蟄胸悶氣喘、抱頭垂淚。
這次蔚楚淩深夜急召眾人,將目標對準方元寶,企圖從他腦中再刨出有關於薑嬗妤即墨檀的遺漏疑點,以從中采獲有效信息,撚絲成線,沿線追索。
應對無休止的追問,好比在他人的凝視下脫衣,每逢此時,方元寶都對驚蟄充滿同情,畢竟他不過是要無限回憶與某人共處的細枝末節,驚蟄卻還要在極度的愧疚和不安中不停自證,並強捺任何一絲自欺和自寬。
翻閱記憶並不同翻書一樣簡單,回溯時宛若潛水,唯有講述方得透氣,胸膛卻始終彌漫著拾起舊年褪色窗花的傷懷。至於為何是窗花,又為何是那一片?不堪細想。
幾番折磨之下,方元寶倏然想起一件小事。
“薑嬗妤曾戴有一枚碧玉機括戒指,自那盆奇植...亦即瑤琴棘消失以後,便不見她再戴過了。”方元寶不知為何口乾舌燥,左手無意識掐緊了右手包紮好的繃帶,“那戒指中有一枚如微小檀香粒般的物事,薑嬗妤告訴我,那是她用以防身的迷藥,誰膽敢輕薄於她,她便轉動碧玉刮下粉末落入那人杯中,勸飲將其放倒。”
蔚楚淩淺淺皺了皺眉。
防身?與那瑤琴棘一般用來防身嗎?陳荀令與墨檀行事如此招搖,未免蹊蹺。
瑤琴棘要吸取焦琴焚月香的榮養才能生存,其香於人體無害,但與之氣味一致的養料乃真正的香毒,不可長期置於室內為人所聞,故那機括玉戒恐怕是墨檀為了裝置取用焦琴焚月香才戴的,而所謂的防身之辭,多半摻假……
不,或許,無論焦琴焚月香還是瑤琴棘,他們都曾拿人試驗過!
呼吸凝滯間,卻見祝鳴上前一步,神情激動:“那戒指可是祥雲紋金箍活口戒,戒麵八角重簷托,鑲嵌鳳凰和田碧玉?”
他話甫出口,一旁的徐肅麵色驟變,顯然也想起了些什麼。
“正是!”方元寶連忙點頭,“分毫不差!”
驀地,一陣劇烈的嗆咳聲在營帳內響了起來。盧瑾瑜以袖掩唇,直咳得眼帶淚花,好不狼狽。
待他逐漸平息,飲過半杯方元寶遞去的茶,蔚楚淩才開口問道:“這戒指是何來曆,何以卿等俱曾見過?”
這次回答她的,卻是從入帳之時起便一直默不作聲的段衡之:“當日在六皇子殿下的冠禮宮宴上,大皇子殿下指間套著的,便是這枚金鑲玉戒指。”
落雪聲倏忽大了,帳外紫黑蕭瑟,淒冷無比。
而千裡之外,坤寧宮廊下的雪,卻被燈火映得如覆金蜜,看上去瑩亮清甜。
坤寧宮是繼後戚純的住處。
戚純是越英王戚禪星的女兒,打娘胎出來就體弱多病,故不能有孕,也不宜操勞。久病之下,她性子也淡,將協理後宮之事早早交給了瑤貴妃陸綺喬,平日裡深居簡出。
闔宮都隻當她是個規矩柔順、嬌花照水的病美人,甚至隨著她受封年份愈久,宮人們有時竟忘了宮中還有個繼後,對此,她亦從不計較。
皇上很少到坤寧宮來,戚純樂得自在,她既知自己一半為人質、一半為裴羽迫不得已重新立後的至佳之選,便實難再對他生出真切的愛慕。
但今夜,坤寧宮所有的燈都為皇上即將到來的消息而提前點亮了,戚純也隻得早早在門前迎候。
她一麵等,一麵心懷忐忑,裴羽從不會心血來潮來看她,定是有什麼大事令他煩心了,隻盼與東南無關。
半個時辰後,裴羽身披金絲刺繡龍紋玄色大氅從皇輦上下來,執過她冰涼的手,一路穿過兩邊開滿姹紫嫣紅名菊的回廊,頷首看她:“臥雪而開,抱香而死,清華幽逸,國色隱園,朕差點錯過賞菊的佳時了。”
戚純不知怎的心中一慟,麵上仍笑道:“人謂菊乃隱士幽客,妾這裡的晚香卻開得熱鬨,等君來賞,皇上不嫌俗氣就好。”
“怎會?”裴羽歎了口氣,“莫要故意這樣說。”
二人對坐敘談,皇帝三言兩語,便將話題引到了蘭嬪封妃一事上。
“想不到蘭雯心看著柔弱,卻敢仗義執言,到朕麵前揭發鄭從強褻宮女的惡行,朕遂晉了她份位以示嘉許。”裴羽以茶蓋輕刮浮沫,“聽聞皇後與她相交甚篤,對她封妃之事,應無異議吧?蘭妃如此品行高潔,當少不了皇後的教導。”
原是來試探她的。戚純緩緩綻出一個笑容。
“蘭妃確實是個可人兒。”她柔柔地望著裴羽,“妾身纏綿病榻,又無子女承歡膝下,到底寂寞,幸得她勤來請安探望,方能解慰一二。”
戚純嘴角揚著,眼圈卻越來越紅。“雯心端莊聰慧,和善柔順,更難得的是公直無私,蕙質蘭心,將來便是妾身福薄謝世,有她陪伴服侍皇上,妾在九泉之下亦可放心了。”說到後頭,她入了戲,心底沉沉地發悶,抑製不住地哽咽了一下,眼淚滾滾而落。
梨花帶雨,我見猶憐。
裴羽忍不住撫上她臉頰為她拭淚:“怎儘說些胡話,皇後福澤綿長,定能長命百歲,與朕相守。”
皇帝吻了吻她額頭:“鄭從作惡太多,朕已將他賜死,連同他身後的閹黨,也一並清算,還提拔了此前在朝堂直諫的程知律……想來,太子應當會高興的。”
.
小雪輕揚的夜晚,滅了燈,天色仍亮。
裴越雖隻能看見一罅翩翩的薄羽白蝶,卻也知道窗外月映雪塵,如夢似幻。
阿史那翰那全力的一掌,將他五臟六腑都震碎了,“大羅金仙水”一失效,人即暈死了過去,所幸那時他已被捆上鐵索,扔在了四馬齊驅、駛離燕赤的馬車上。
想不到自己竟能醒過來。
如果不這麼痛、不這麼虛弱到動彈不得就好了。
但已求不得太多。
裴越用眼角餘光望了望榻下熟睡的啞仆,默默催動了長命訣,這一催動,仿似被數百條燒紅的鐵線同時刺穿身體,痛得他渾身痙攣,整個腦海都瘋狂叫囂著停下。
這便是蔚夢安用以應對創傷、緩養臟腑的治療之法,疼痛之下是氣道貫通、血絡收縮,儘管,暴虐得猶如自戕,唯有封閉心脈,方可避免疼痛。
可他如今連抬抬手指都困難。
裴越幾近窒息,冷汗涔涔,心想夢安並非彆無他法,何至於此,直至天明,啞仆翻了翻身,他緩緩鬆開緊咬的牙關,才逐漸明悟——是因為不安。
雄關問道千秋過,腥塵儘處牡丹芳。長魂飄去三萬裡,落地花尖刺幽靈。
她心裡橫亙了一座骨與血凝成的山脈,須以痛苦跨越閃回的山丘,完成未亡人對萬千孤魂的祭奠。
真想抱緊她。
欲望滋生而無休止,裴越理應沉沉睡去,卻墜入一個色彩斑斕的夢境之中。
他夢見有如飛天神女般的蔚夢安正擦拭著一把劍:“你知道嗎,我其實更喜歡用刀。”
她擦完劍,跑過來將他撲倒在地,吻他,吻了一陣,後退開來,又大又圓的紅日懸在她的後腦勺,光暈一圈又一圈。他凝視著她的雙眼,忽覺心如刀割。
她最鐘愛的花,是生在曠野、無邊無際、紛繁濃烈、灼灼疏狂的杏花,而非宮簷下清婉無瑕的嬌嬈春杏,更非芙蓉牡丹……
這便是春風數度撞響門扉,他卻遲遲不肯開門的緣故。
見他始終沒有動作,蔚夢安果然生氣,將劍橫在他肩頭,鄙夷道:“膽小鬼。”
他隻是牽著嘴角,沉默了一會兒,道:“你要殺便殺吧,不必可憐我。”
多麼荒唐的夢。夢醒後,裴越羞愧又懊惱,一張臉熱烘烘的,連啞仆用手在他眼前比劃了幾次都沒有看見。
啞仆急得“啊啊”叫喚,將勺子伸到了他嘴邊。
他這才回過神來,張嘴將那勺略略燙人的粥水咽了下去。
啞仆照顧他儘心儘力。初時,他因不願便溺於人前而不肯進食,啞仆雙手不停舞動,喉中嘶嗬出聲。
他辨認了許久,才明白其中的意思:你傷得太重,不吃東西,很快就會死,你死了,我也活不成。我會好好照顧你,讓你保持乾淨。
幾句簡單質樸的話語,令他濕了眼眶。
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1],既存生誌便當活,可堪痛苦可堪恥,豈非天下人之堅忍。
那日他亦如此將那勺大麥稀粥一點點吞咽入喉,入口之細膩令他驚異,仿佛平生初次品嘗到穀物一般。
粥中麥粒顆顆完整,嚼起來綿滑合度,香鬱溫軟一路從喉嚨滑下,直抵肺腑,周身俱暖,而滑過咽部時,有種微不可察的粗糲,使人想起鐮刀和驕陽。
一粒麥的和諧飽滿,便像極了人間至簡至潔的大道。
從前他毫無所覺。
眼淚從眼角滑下,啞仆放下手中勺,等他哭完。
自那以後,他便再也沒有哭過,下定決心先好好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