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投羅網,倒懸之危(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4138 字 10個月前

臨到四海機括堂,裴越雖已服過數枚丹丸,卻也隻是勉強坐得起身而已。

他身上的甲胄還未穿戴好,鬆垮地滑開一角,露出白色裡衣上血汗斑駁的痕跡。而服侍他穿衣的人後頸被拍進三支銀針,倒在了馬車上。

“驚蟄……”裴越身形一動,眼前暗影重重。

“殿下莫急,半個時辰後,他自會醒來。” 葉凜上前將甲胄的係帶綁好,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跪了下來,“這是大羅金仙水,服下之後能瞬刻消病除痛,使人身體達到巔峰狀態,宛如洗筋伐髓、脫胎新生,但藥效隻能維持兩個時辰,藥效一過……”

“便是大羅金仙也難救,是不是?”裴越微微一笑,薄汗洇不透的臉龐更顯清雋無瑕,眉眼間杳靄流玉,溫柔慈悲如幽匪藏。

千帆已過,不見倦色。

葉凜心頭竟破天荒地生出一絲不忍來,遞去瓷瓶的手微微顫抖。

明明已下定決心做千古罪人,心潮為何還會掀起悔恨,久久難平?

眼見裴越毫不遲疑地將瓶中“仙水”一服而下,葉凜頹然大笑,任由淚水打濕眼眶:“殿下,若然有來世,我定……”

我定什麼?當牛作馬,再為君效力麼?他緘默下來,痛不可當。

忽聽一道聲線清和道:“若然有來世,你定能守得煙火安寧心歸處,浩然自在如長風。”

“殿下!”葉凜渾身發顫。

人生如客寄,辰景自歸天。風卷殘雲去,明月不複來。

杳杳長夜斷人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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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海機括堂揚名之初,器物機械琳琅滿架,客似雲來,很快就傳出其主人家乃墨家機關術傳承支脈的名聲,後因盛名累累,貨缺而貴,遂逐漸關閉門市,僅接高價訂製,客人憑拜帖方可登門求購。

從此千金萬金堆奢樓,平民路過隻覺高。

因此當那年輕將士身騎高頭大馬獨自等在巍峨的大門前,豫州梁郡的百姓隻以為他是個求購機括的貴人。

恰逢中秋,長街熙攘,堂前的人們不是三兩成群聚在一起談笑,就是急著往家趕。

任他再豐神如玉,也不過引來幾道視線,目送他下馬,緩緩走入高堂廣廈。

飛簷之上升起圓月,拖得他背影長長,惹來路人輕歎——

明明燕赤無戰事,如何將軍不團圓?

卻不見暗處有人身影微晃,形容若鬼,仿佛一生的精魂骨氣都已被儘數抽去,隻餘一張薄薄的皮囊,飄蕩於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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瓊樓玉宇最深處,重重機關之下有一禁殿,禁殿內燃著近千支明燭,為四壁上的九百七十六個牌位,都鍍了一層金光。

無形的燭煙撲向了厲晟二王子阿史那翰的眉眼。

他微微蹙眉,手指在鼻尖刮過,高眉深目間那道從右上額斜劃至下巴的傷疤更顯猙獰,一雙深褐色的瞳仁閃著銳利的精光。

“你就是燕赤戰神蔚楚淩?倒真如畫像般長著一張小白臉……”阿史那翰咳了咳,手上再拂了拂,“阿史德邪,試一試他的武功。”

他的漢話語調略怪,文法卻頗正,隻是嗓音嘶啞難聽,仿佛喉嚨被毒煙熏壞了一般。

阿史德邪的兵器是狼牙棒,棒身以韌絲聯綴著鐵蒺藜,揮舞起來,寒芒先至,宛若銀漿迸濺,又如珠幕飛旋。

而劍影如虹光穿梭而來,隻聽鐵蒺藜一陣叮叮當當的互撞,絲線擺蕩間,運劍之人已閃至阿史德邪身側。

一絲淡淡的血腥味如鐵鏽般彌漫在空氣中,阿史那翰還未來得及忖量,就見阿史德邪捂著手臂回身複命:“二王子恕罪。”

好快的身法,好快的劍。

阿史那翰飛下高台,全力拍出一掌。那人麵不改色,舉掌接下。

磅礴的內力沒有遇上對撞,卻仿若泥牛入海,消散得了無痕跡。阿史那翰緊盯著麵前的人,見他巋然不動,眉眼似淬了雪般清寒,半晌,才悻悻道:“本王子堪堪晉升合一境,令將軍見笑了。”

“我來拿瑤琴棘的解藥。”那人收掌挺立,聲音宛同嚴霜凜冽。

“嗬嗬,將軍隻身赴險,該不會以為得到解藥,就如探囊取物般簡單吧?”阿史那翰勾唇一笑,目光倏爾淩厲,“還是說,將軍早有以命換藥的覺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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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佑二十四年秋,燕赤皇太子裴越在燕赤境內為厲晟二王子阿史那翰所擄,威銳將軍蔚楚淩一路追至東北邊境,自此失去太子蹤跡。

上震怒,遣一萬精兵襄助蔚楚淩蕩平匪寇,派大理寺主簿徐肅、工部郎中祝鳴隨軍前往冀州流川郡榆盛縣,暗中查明太子失蹤真相、清算因果,及令燕赤全境戒嚴。

恥事秘而不宣。探事司指揮使顧澤衍、裴親王裴欣等知情者惶惶不可終日。

這一年的秋尤為蕭瑟,中秋節後,北境儘白、河水凝冰。黑色遒勁的樹根被白雪覆蓋,一簇簇綿延江山的纖細脈絡隱藏地下,而枝上紅楓如血,似燃燒不儘的心火。

群山寂靜而危險,巨大的燭龍盤踞在雪山之下,滔天的烽火即將點燃。

十九擦黑趕至將軍帳前,恰遇蔚楚淩剿匪歸來,遠遠地,他被那道冰冷而嗜血的視線釘在地上,心臟都停跳了一拍,才雙腿發軟地跪了下來。

“屬下來遲,請世子恕罪!”他舉著信筒謝罪。

蔚楚淩不語,十九脊背的冷汗一股股地往外冒。

“辛苦,先行休息。”那人接過信筒,轉身入帳。

十九如蒙大赦。蔚郡王府其餘暗衛這才敢圍上來與他攀談。十一不無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你不知道,自從太子殿下失蹤以後,世子鬱思纏綿,時刻烏雲罩頂……你還是儘早習慣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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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下啟信,熟悉的雄健筆墨躍入蔚楚淩眼簾:一憂心她褚關之戰後武功容易走火入魔的隱患;二殷盼她珍重;三簡介邊關布防,四則講述陳家嫡子陳荀令與墨氏養女墨檀的哀婉情緣。

陳家世代製香,乃宮廷香料的重要供應商之一,香品不凡,馳名燕赤,廣銷諸國,雖不及墨氏家大業大,卻素有雅譽,因此中原世家多願與之交好。鼎盛如墨家,也不例外。

彼時陳荀令與墨檀家境優越,才華橫溢,雛鳳清聲,處處得人青眼相加。

陳荀令珺璟如曄,溫雅和煦,生著一對瀲灩的桃花眼,每從長街上打馬而過,必得鮮花絲帕投擲滿身,時人以其表字“清遙”作詩雲:“清揚金闕鶴,遙遙擷縷霞。”

墨檀仙姿玉色,雖是養女,但深受家主寵愛,精通八雅,有林下風致,愛慕追求者眾,便有“雨眠”二字常見於當時箋素,最廣為流傳的乃兩行七言絕句:“玉樓煙景瀟瀟雨,竊慕天仙不肯眠。”

二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以香結緣,漸生情愫,一切都在兩家家長的眼皮子底下發生,在外人眼中亦是天造地設,珠聯璧合。

他們在家族的濃蔭下共度韶華,最酸澀不過少年心事,最苦楚不過小樹被修剪枝椏,渾不覺痛與愁輕綿如絮,更不知往後人生慘烈,需一遍遍在心中描刻“堅忍”二字方能度過。

一朝遭逢劇變,墨氏覆滅,陳家猶隆。

陳荀令以為痛失所愛,決絕遁入空門;墨檀不甘香消玉殞,切齒淪落青樓。

清遙遠塵俗,雨眠亦成讖,此去經年。

不想竟有久彆重逢時候,相看淚眼,無語凝噎。

情難滅,恨難消,仇難解,意難平,娘子佛子終將打磨擦拭了千萬次的心中刃,坦誠相亮。

佛子自此西去,帶了一道無紙的香方,對漠涼王言笑晏晏,適時加以點撥。

臨彆前,他特意囑咐娘子銷毀那盆他贈予她護身的奇植……

蔚楚淩掩卷撫上隱隱作痛的肺腑,漸覺靈台清明。

無怪乎一空大師如此年輕俊美。

那夜她分明已擋下所有暗鏢,攔不住的,是陳荀令誓渡蝴蝶過滄海的執念。

憤怒,悲傷,還有決絕到飛蛾撲火、熱烈到脫膛而出的愛意,令他走過最漫長的夜路,神佛鬼魅不在其心,沿途皆是流星花火。

那樣的時刻,她亦曾有過。

方明覺人間奇異,飛花又飛雪。

可歎他們為複仇無所不用其極,謀害國儲,嫁禍西北藩王,引厲晟從東北入關,布下重重殺陣,誅戮燕赤重臣名將……

豈能步步前瞻,招招精準,如開天眼,用諜若神?朝中必有手眼通天之人襄助矣。

裴越生死未卜,蔚楚淩急解他倒懸之危,任是千回百轉,也逼自己清明在躬。

她將信燃儘,喚來祝鳴、徐肅、段衡之、盧瑾瑜和方元寶,目光緩緩掃過眾人——

方元寶右手纏著厚厚的繃帶,因那日寶船起火,火苗亂竄,他為他爹擋了一下,右手手背及前臂被嚴重燒傷,而方濟時人雖無礙,卻被燒掉胡子和眉毛,已多日閉門不出。

盧瑾瑜傷了腿,嗆了肺,在座上不時咳嗽兩聲。

段衡之看上去滄桑了不少,身上卻脫了莽撞和銳氣,整個人格外地沉厚寡言起來。

大理寺主簿徐肅,人如其名,肅穆恭謹,鐵麵無私。

而工部郎中祝鳴,不愧為裴越的至交好友,氣質也有三分像他,若說裴越如月下雪湖,清皎沉靜,祝鳴則若湖邊樹影、岩下暗波,鬱毓靈變,處晦知明。

此人連日以來施展出諸般手段,錐處囊中,脫穎而出,卻總令她想起那日在方氏莊園與裴越共食後閒談,他笑著說:“我在宮中亦有閒中作樂之時,每逢暇景,猶愛與祝鳴對弈,往往沉浸其中,又因贏多輸少,興味更濃,根本舍不得撤下棋盤,雖然總疑心祝鳴讓我,但他棋藝高超,若真有心相讓,簡直叫人瞧不出破綻,我便索性也不計較了,隻管儘興。”

紛紛,遝遝,影影,舊夢笑顏如昨,斯人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