剖心剜腑,秋靄蒼蒼(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3905 字 10個月前

馬車內血腥濃重,葉凜的冷汗醃漬入眼,也無人擦,因驚蟄亦如是。

裴越落水後原本換了套衣衫,如今又濕透了。燕赤的儲君能否活過今夜 ,難說。

他意識漸失,葉凜隻好儘力說些什麼令他神智回籠:“殿下撐住,現下您若昏迷,四海機括堂那邊,可就擒不到狼了。”

“好……”

果然奏效。葉凜再接再厲:“路上還要換套將軍的甲胄,厲晟那幫人不能久留,等他們發現捉錯人也晚了,就是醞釀了再大的招數也使不出來,隻能擄殿下回去交差。”

“這其中還有一個變數——”

“葉幕僚,你在說些什麼?”驚蟄惶恐地問。

葉凜置之不理,繼續說道:“蔚將軍很快就會反應過來。殿下當知厲晟潛心布置了四年的殺局還有一半未啟,若您不能回光返照,在短時間內做到以假亂真,令厲晟間諜以為大功告成、速離此地,那麼即便強如蔚楚淩,落入這樣的殺陣,亦處境難料。”

瑤琴棘仿佛將根係牢牢盤踞於裴越心臟,不肯稍離。流光似的藤蔓縱被驚蟄的內力逼得繞弦而出,亦閃爍著且現且退。葉凜一麵說著話,一麵凝神欲倒斷草魂,竟始終找不到適合的時機。

“何況我看出他肺腑受了重傷。”

他話音一頓。

卻見裴越指尖於胸前錚然一撥,鬆弛的琴弦發出一聲清嘯,流光沿洄而上。

“啊……”斷草魂傾瀉下,裴越渾身劇顫,哀鳴破喉而出。

驚蟄收了內力,攬緊裴越,眉眼水淋淋的,分不清是汗是淚。

“接下來,剖心、拔弦、剔棘、縫合,”葉凜大袖將臉一抹,“快將殿下放平。”

驚蟄依言照做。

“彆動。”葉凜挪了挪裴越的雙臂,一手按下車頂角落的開關,隻見數條彎曲的玄鐵從坐墊下升上來,“哢噠”、“哢噠”兩相合成半圓環,分彆鎖住裴越的頸部、上臂、手腕、腰腹、大腿和腳踝,“得罪了,此前未預料您背部中箭。”

“瑤琴棘已經僵死了,還不能用麻沸散嗎?”驚蟄想著殿下要麵臨的酷刑,驚悸得胸悶不已。

“不能。”葉凜斬釘截鐵,以不容置疑的口氣吩咐道,“你的任務有兩個,一是給殿下渡送真氣,調節心脈環周以司呼吸,二是適時擦血擦汗,記住,靜心專注,殿下才能少痛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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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能少痛呢。

裴越咬碎了牙齒,掐得自己滿手都是血印,被鐵環禁錮著的每一處,都被他的掙紮磨損了,鮮血直流,可那磨蝕皮肉的痛楚卻抵不了一絲一毫剖心之痛。

這是能擊潰人意誌、碾碎人尊嚴的痛楚,他恨自己非要讓身體被禁錮著任人宰割,卻不允許自己像羔羊一樣發出哀嚎。

心頭湧滿了鮮血,神魂撕裂,眼淚長流,人生片段如走馬燈般在他腦海內穿梭而過。

他憶起少時,國師慕容白教授他輕功,初時鍛煉筋骨和百關,強忍身體撕裂之痛,或負重跑躍,身沉若灌鉛,肺促似火燎,汗出如瀑,而每練一項,少則一炷香,多則數個時辰,苦苦支撐時,一息亦難熬。

父皇偶爾考校,覺得進步不顯,國師謂此功玄妙,非能速成,功成卓爾。

彼時年少,心氣頗高,更發狠練習,身上酸痛得夜不成眠,傷亦瞞報。

他記得國師稟告了父皇,父皇令國師罰他。大腿小腿共挨了藤條四十記,隔著布料滲出血來,夜晚內侍李純真看著那排血檁子,邊上藥邊哭。

如今李純真都早已不在了……

“殿下!”葉凜再度開口,“此刻我是定要保全您性命的,請您相信我!”

然而那心跳脈搏卻一路微弱下去……

“驚蟄!說些關於蔚楚淩的事,隨便什麼都好!快!”葉凜手上不停,語氣焦灼又嚴厲。

驚蟄心跳如擂鼓,語速卻無端比平時更慢:“十一說,蔚將軍最喜歡漠涼堆雲疊雪的杏花,有時興致來了,會摘來杏花釀酒,埋在樹下,以便來年春天能邊吃炙羊肉,邊喝杏花酒。將軍頗好吃,平日總愛叫小五研究新菜式,在府中吃得精細,菜隻吃葉,湯必濾渣,魚須剔刺,肉當拆骨,果要削皮去核,但行軍打仗時卻什麼都能咽下。將軍愛馬,也愛各種毛茸茸的小動物,犬、兔、狸奴、雀兒等都曾撿過回府,全都交由十九喂養,有閒情了就逗一逗……”

腦中閃過蔚夢安靈動鮮妍的模樣,裴越胸膛輕輕起伏,不自覺想起她教他長命訣時,指尖輕拂過他胸前的穴位,長睫纖纖,細碎的光芒盈盈在眼中浮動……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殿下可知若有若無之間,一從何而起?”她手指在他心口處打著圈,忽地曲指一扣,“從捕捉。”

“或尋千百度,或一攫即獲。殿下若能領會,學會這長命訣就不難。”片刻後她離手,眸光清淺,頰邊浮出個極淺的梨渦,“殿下果然睿哲。”

“嘭、嘭、嘭”,他聽見自己的心臟一下又一下地跳動……

葉凜鬆了口氣:“繼續說,殿下聽著呢。”

“將軍不愛寫字,阿一是她帶來寫文書的。至於十三,將軍說他是吉祥物,所以去哪都帶著……將軍愛吹笛子,據說他每每橫笛吹奏,能引來飛鳥在空中久久盤旋……”

在驚蟄搜腸刮肚、端正沉凝的講述中,葉凜終於將裴越胸口最後一個針腳縫好。

而裴越也終於暈了過去。

葉凜收起馬車上的禁錮機關,隻覺渾身的骨頭都要散架了,坐下一時緩不過勁來,遂指著馬車內的一個木箱道:“驚蟄,木箱內有些鎮靜止痙、提神聚氣的靈藥,能促殿下儘快蘇醒,你根據裡頭我寫好的指引來喂他。”

驚蟄目光沉沉:“何必要殿下親自冒充蔚將軍?我亦同樣可以。”

“說實話,方才的拔毒清愈之法,是萬不得已而為之。我與殿下對此並無半分把握。殿下早就決定好了,他代替蔚楚淩去四海機括堂,若能再撐一會兒,冒充蔚將軍成功,便發揮了他死前最大的價值;若能僥幸活下去,那麼憑他燕赤儲君的身份,亦不會輕易被處死。”葉凜倚靠著馬車壁,神色疲憊,眼神空洞,“你追隨殿下的日子比我長,殿下的為人處事,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你或許覺得殿下的屍體比你的性命還重要,但殿下不會這樣認為。”

“殿下被俘,見情勢不對,難道會苟活嗎?”驚蟄雙眼含淚。

“厲晟深入燕赤誅殺我國將軍,燕赤焉能不戰?”葉凜道,“殿下自儘,能激士氣,戰神尚在,勝算更大。”

驚蟄愕然失色,一刹那,潸然淚下:“那為何……殿下知道,蔚將軍卻不知?”

“蔚楚淩認得厲晟國的文字,卻不認得厲晟國的紋飾。那張詛咒字符的邊緣,有一圈花紋,名曰‘擒狼’,常被雕刻在厲晟祭天狩獵時懸掛戰利品的高台上,有‘箭擒狼虎,不中不回’之意。”葉凜閉上眼睛,“殿下因此留了心眼,截下了墨氏以瑤琴棘解藥為引要蔚楚淩月圓之夜隻身前往四海機括堂的消息。”

“殿下安排了我來年春天去漠涼從軍……”驚蟄哀慟至極,每個字都仿佛擠自喉嚨深處,“他中毒瀕死,我竟全然不知……”他閉眼想阻止眼淚肆意流淌,忽恨恨地咬牙,“墨氏竟真的通敵叛國!”

車上一片寂靜。葉凜似乎休息夠了,施施然起身打開木箱。

“讓我來吧。”驚蟄幽幽地說。

“那我去駕馬車。”葉凜掀簾。

“等等。”驚蟄叫住他,“外頭那一圈人是?”

“我的人。”葉凜沒有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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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月當空,墨氏舊址淒涼破敗,鬼氣森森。

碎瓦遍地,蔚楚淩懷著對亡魂的尊重,謹而慎之地拾起其中一片,撚於指尖朝上,朗聲道:“墨氏尚有人存世,我踐諾而來,踏足世家貴地,曾經榮華盛景,得窺一斑,願引清風浩雨,為卿等了結遺恨,儘洗塵腥。”

廢墟寂靜無人聲,隻角落一片野菊玲瓏繁盛,在風中輕輕搖曳。

蔚楚淩凜然挺立,漸覺不對,兩個詞在她腦裡轟然炸開——

調虎離山,聲東擊西!

“諸軍聽令,即刻折返!”她勃然高喝,飛身上馬,“全速!快,快!”

蔚楚淩這一生經曆過許多次黑夜疾馳,卻沒有哪一次如這次一般,心頭被濃鬱的絕望籠罩,仿佛墳碑已立,等她擦拭而已。

追風五百裡,月薄無聲。

身至渡口,天已微白,視線掠過燒焦的戰船、漂泊的船隻、溺死的士兵、死裡逃生神情呆滯的人、熏黑的煙灰、駭人的燒傷、濕漉漉的水跡……她終於發現目標,大步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衣領:“裴淵清呢?他人在哪?”

段衡之囁嚅道:“我不知道。”

蔚楚淩的眼神在那一瞬間變得尤為恐怖,段衡之恍覺自己已在閻王殿上走了個來回,不由急得臉都青白了,磕磕巴巴地解釋:“殿下要離船去對岸的馬車……葉凜、驚蟄跟著去的……太子府其他暗衛和近衛軍心腹精銳護送他們過去後就回來了……後來,後來船就起火了……”

對岸?

她放開段衡之,極目遠眺,但見天空的邊陲接壤山野,暈著一圈模糊的銀灰,朦朧的輕紗覆蓋著大地,晨熹明滅,清冷潮濕。薄霧裡不見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