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處逢生,月夜急渡(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3913 字 10個月前

他們一同墜入了瀑布深潭。

水無儘地湧來,包裹了身體的每一寸。

眼前是一片混濁又透亮的顏色。

深秋的潭底是暖的,令人窒息的溫暖,宛如一篇浩大又曖昧的遺作。

蔚楚淩看不見裴越,全憑直覺往深處遊,好在在幾近絕望的時候,她抓到了他的一片衣角,遂急忙將人扯過來,拚著一口氣帶他向上遊去。

而漩渦暗流悄然而至,如猛獸奮起捕食,誓要將二人吞入深淵巨口。混亂中她抱緊裴越,逐漸失去意識。

再醒來時,蔚楚淩發現自己正躺在一條巨大而狹長的洞道之中,頭頂是一輪渾圓的明月,兩麵是光裸潮濕的岩石,身下是不到一指的淺淺水流……

月光如水,今夕何夕。

半晌,她如夢方醒,身上發起抖來,所幸甫一扭頭,就看見了裴越。

然而他看上去生氣全無,活像一隻清俊至極的水鬼。

蔚楚淩心一緊,顫巍巍地伸手探他的鼻息。

他沒死。

她慢慢坐起身,才發現自己肩頭的衣衫被扯了下來,束胸的綁帶暴露出半截,經過一番上山下水的折騰,顯然已經鬆動,而肩頭那道幾乎被利箭射掉一塊皮肉的傷口,被敷上了粘膩香軟的黑色藥膏。

蔚楚淩湊近聞了聞,判斷出這是一顆被人嚼碎了的九轉還魂丹,不禁皺眉看向裴越,果然在他手邊發現了一個銀瓶香囊和一隻隻容得下一枚丹丸的小小金匣。

二者皆已被打開,金匣內空空如也。

而銀瓶香囊中,還餘下一道明黃色的刺繡三角平安符,還有一片片枯萎的木芙蓉花瓣。

花瓣俱被水泡發了,綿軟地貼在她手上。

蔚楚淩盯著那些芙蓉花瓣,一時怔忡。

片刻之後,她將自己傷口上的膏藥用指尖刮下來,再送到裴越嘴裡,擔心他吞咽不下,又捏緊他的下頜深深地吻下去,直至鼻腔內充滿了血的甜腥和丹丸的苦香,他沒有把藥吐出來才罷休。

月光皎皎,她微微有些暈眩,有一瞬間,恍如隔世。

在這片渺無人跡的清幽之境,萬人敬仰的燕赤戰神跪坐在地,臉上露出空茫的神色:“老天爺,我這一生雖殺人如麻,但也是為國儘忠,若真有什麼惡報,請報應到我一個人身上就好,若然有福報,還請您,讓我心愛之人健康地活著……”

蔚楚淩背著裴越跋山涉水。背上之人的體溫透過衣衫傳來,好似一塊濕漉漉的寒玉,連他鼻間熱息都是微弱的,淺淺暈在她頸間。在路上看見可以療傷的草藥,她就將它嚼碎了敷在裴越和自己的箭傷上。

月光是迷人的,因為它很靜,也很柔,有時仿佛冷得令人絕望,但它亮著,沒有躲進雲層中,便好似永遠都照耀著歸途。

潺潺的溪水流動著,有腳步聲沉重地在它身邊踏過。

忽然,林間依稀傳來了紛亂的腳步聲、甲衣走動時摩擦的叮鈴聲、偶爾命令的人聲,甚至還有火把的燃燒聲。

蔚楚淩停住腳步,見林間有光芒遙遙閃動。

“世子!世子!”“太子殿下!蔚將軍!”熟悉的聲音遠遠傳來。

蔚楚淩眼睫輕輕眨動了一下,將裴越小心地放下來,又從懷中摸出一個銀盒子,取出裡頭的火石、引火棒和火藥信號彈。

引爆聲響徹四野,倏爾撕裂了崖底的寧靜。她將裴越抱在懷裡,靜聽一陣狂風喜雨般的奔騰。

火光將二人照亮,段衡之雙眼泛紅,“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竟一句話說不出,就要嚎啕大哭起來。

“太子殿下傷重,現在豈是你哭的時候!”蔚楚淩冷喝,“即令軍醫為殿下治療外傷,毋需診脈,不取箭頭,止血包紮後即刻啟程趕往渡口;著人曉告葉凜,殿下靈府中箭,速速備齊醫治所需械物藥材以待急救。”

“來人,快把軍醫帶來!差流星馬往船上告急!”段衡之眼淚嘩嘩流下,用衣袖胡亂地抹了把臉。

.

葉凜的來曆,裴越雖未明說,但言談間亦不曾避忌。

江湖上能稱得上武林公敵、多年來渺無音訊、氣質外貌與葉凜匹配、又人稱鬼醫的,就隻得天山派現任掌門傅君辭曾經的小師叔,鬼醫劍仙遲胥回。

傳聞幾年前的雪夜,傅君辭曾於太子府門前求見遲胥回,二人於朱門內外遙遙一望,傅君辭即振袖如鶴,隱入風雪。

從此世人皆道遲胥回武功儘失後,舍江湖入朝堂,奴顏婢膝,苟且偷生。

眾口鑠金,吞沒了故事另一個無趣的版本——太子幕僚葉凜,並非遲胥回。

若是蔚楚淩自己,斷不會將這樣一個身份模棱兩可、背景錯綜複雜的人視為心腹。

但明帳內的人......

蔚楚淩的視線落到那人白皙勁瘦的背部,上頭的鞭傷已經褪去,嶙峋的蝴蝶骨聳立著,下沿是觸目驚心的箭傷。

葉凜端坐在側,一旁的檀木小幾上,疊成兩層的白紗被細致地擺於正中,其上整齊排列著各種薄如蟬翼的小型械具。幾上還有銅盆、銀碟、方巾、小匣,不一而足。

他信手取了白紗上的一把鑷子,而後氣定神閒地將鑷子嵌入血肉,將深陷的箭頭從血淵拖拽出來。手下的背肌驟然繃緊,晶亮的汗液從蝴蝶骨滑至背部中間的溝壑,不停顫動。

“叮當”,箭頭脫肉離皮,被拋擲在一旁的銀碟上。鮮血頓時從背部的傷口湧將出來,好似幾瓣朱紅的菊絲在雪地怦然綻出。

葉凜仿若未見,悠然踱步而去,在房間一角的書案上取了把琴來,正是裴越那日用以彈奏《關山月》的七弦古琴。

少頃,卻聽一聲壓抑到極致的痛吟從裴越齒縫間絲絲縷縷滲出來,轉瞬即被收住,再無聲響。

蔚楚淩的心猛地被揪扯住:“怎麼?”

“瑤琴棘被壓製得太久了,殿下意外中箭,心脈得以解封,箭頭取下,鮮血香甜四溢,心窩又正是薄弱之時,這會兒什麼丹丸都阻不了瑤琴棘長驅直入、直搗黃龍。”葉凜撫摸著琴弦,漫不經心地回答,倏然抬頭瞥了蔚楚淩一眼,充滿譏誚和不悅,“彆用那種眼神看我,不挖箭頭也是死,我隻能死馬當活馬醫。”

“幽藍蘚尋到了嗎?”蔚楚淩壓下聲線中的顫抖,走近明帳,隻見裴越冷汗如瀑、眉蹙成川,口中的紗布及指尖下的床單都染上了血色,濃黑的睫毛被額汗浸得完全濕潤了,晶瑩的水跡現在眼角,如同眼淚一般。

“尋到了,”葉凜冷笑,“殿下果然命格貴重。”

“要怎麼做?”

“有一種名叫斷草魂的劇毒,由忘憂傘、幽藍蘚與赤焰胭脂蛇蛇膽混合而成,或能令瑤琴棘僵死,但斷草魂又名斷生魂,人沾之亦死,因此我與殿下商量出一種拔毒清愈之法——以琴弦為引,刺入心窩,再以強勁內力逼瑤琴棘繞弦而出,繼而將斷草魂澆灌於藤上,令它整株僵死,旋即剖心剔之。”葉凜邊說著,邊以利剪將琴弦根根剪斷,“隻可惜了這把龍須琴,原是琴劍合一……”

“有幾成把握?”蔚楚淩又問。

葉凜手握琴弦,似笑非笑,一雙眼睛黑如濃煙,透出一股撕碎靈魂的怪麗:“現下是八月十五三更天,將軍莫忘了與殿下的約定。至於拔毒清愈之事,驚蟄的內力已經足夠,我定會保殿下平安無事。”

“葉凜,我知道你這樣的人,身上早已沒有軟肋,哪怕有軟肋,亦轉眼就能舍棄;凡你決定好的事,不管鼎鑊刀鋸,都不會改變主意。但我要提醒你,若你心底還對這世道殘存最後一絲希望,隻有令裴越活著,才有機會遏製天家權貴生殺予奪、加膝墜淵[1]的悲劇,久旱逢霖,朗日昭雪。”蔚楚淩直視葉凜的雙眼,“時辰不早了,我速去速回。”

說完,她利落地轉身,腰間的佩劍也跟著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

“果然是天生將才。”葉凜嘲弄地嗟歎一聲,低頭將裴越口中染血的紗布扯下來,隨即走出門去,叫來一道身披銀甲的身影。

眼見那身影一來到裴越床前,就虛晃起來,葉凜不耐煩地用力一拍:“不想他死的話,穩住你的情緒,叫你做什麼就做什麼!我和殿下還有驚蟄三人,要換乘小舟到渡口,坐上岸邊的馬車!讓暗衛和心腹精銳配合掩護殿下離開此船,尤其要避開蔚將軍的視線,速度越快、動靜越小越好,快!”

段衡之不解。

“衡之……照葉凜說的做。”太子殿下的聲音喑啞破碎,卻不容置疑。

正是夜色濃重、人間晏眠時候,卻有各路人馬急渡嵐江,引得雀驚風起,波瀾萬狀。

華貴的馬車行至官道路口,蔚楚淩掀開窗簾,順著如龍的焰火看去,一棵巨大的香樟佇立在前頭,華蓋亭亭,安然穩重,儼然這片江畔村落的守護神。

她忽有所感,回頭一望,竟覺銀河如玉液,酒香醉人腸,直熏得鼻尖眼角都發酸,不由得放下簾幕,閉上眼睛,任憑周身搖顫,馬蹄聲去。

夜涼如水,月桂嫻雅,蟲鳴陣陣,偶有鼾聲,忽地,渡口的寂靜被一陣驚呼劃破——

“快看呐!嵐江上的官船走水了!”

附近的百姓被這喊聲驚醒,紛紛從屋內跑了出來。

但見嵐江中央,幾艘大船燃起熊熊烈焰,遽然燒成一片,火舌竄如山高,濃煙吞天蔽月。

“娘,船上的人跳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