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麵埋伏,舍身擋箭(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4523 字 10個月前

剿匪前夕,葉凜與盧瑾瑜趕到了太子殿下身邊。

他們坐的是冀州首富方元寶日行千裡的寶船。戶部尚書方濟時,船的主人方元寶,以及一名懷抱琵琶的美人,亦同乘而來。

幾人一同拜見裴越,蔚楚淩方知此女正是名動天下的秦淮花魁薑嬗妤。

端的冰肌瑩徹,如妖似仙。

隻是,她來作甚?

待薑嬗妤被侍從領去休息,方濟時才對裴越解釋道:“探事司懷疑薑嬗妤與殿下中毒一事有關。然此女行事隱秘、為人謹慎,探事司苦探無果,聖上聽聞犬子方元寶恰與其聯係緊密,遂著微臣借回鄉養病之名秘密調查此事,要求務必查個水落石出……”

“探事司因何有此懷疑?”

“此女之前種有一盆奇香異植,不少人曾在秦淮瓊花閣中見過,均稱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甚至有人為之賦詩數首,慨歎造物之神奇,但後來這奇植不知所蹤,彆人問薑嬗妤,她亦語焉不詳。探事司懷疑殿下所中香毒或源於此植。這是其一。”

“那盤奇植可是一株藤蔓,針刺發達、回卷盤旋、狀似瑤琴?”蔚楚淩忍不住插話問道。

方濟時倏然一驚:“世子如何得知?”

無人回答。他隻好不再追問。

而有其一,就有其二。方濟時非但放緩了語速,連聲線亦變得低沉起來:“後來探事司調查此女身世,發現她於武佑十四年流落街頭,是自己跑進的青樓。那年——”

正是墨氏被滿門抄斬的那一年。

她原不叫薑嬗妤,而被喚作墨檀,是聖上寄養在墨氏的親生骨肉,論血脈親緣,乃太子殿下同父異母的妹妹。

那一日兵荒馬亂,聖上特意派人助她逃脫,隻是不知為何,她最後卻淪落青樓。

方濟時初時不知薑嬗妤的這層身份,還奇怪聖上為何如此迂回行事,及探事司刑訊手段了得,又為何獨對她縮手縮腳。

想來,聖上對她,終是懷了些歉疚的。

涉及皇家秘辛,方濟時不敢多言,但太子殿下何其通透敏銳,一點就明:“她是墨氏養女墨檀?”

方濟時點點頭。

裴越唇邊漾起一抹苦笑,“罷了。”良久,又問,“方尚書召她來向孤獻藝嗎?”

“薑嬗妤的琵琶彈唱乃秦淮絲竹一絕。”方濟時默了默,“殿下若憐恤老臣,便撥冗聽一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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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方家寶船上,琵琶聲如水。

那是一把繁複瑰麗的螺鈿紫檀五弦琵琶,彈奏之人卻穿得素麗,隻一支流蘇發簪斜插入鬢,萬般風情雅致,便隨著那流蘇的輕晃,款款入心。

薑嬗妤櫻唇輕啟,江南好景繞梁而來——

“一江煙水照晴嵐,兩岸人家接畫簷,芰荷叢一段秋光淡。看沙鷗舞再三,卷香風十裡珠簾。畫船兒天邊至,酒旗兒風外颭。愛殺江南![1]”

席上,蔚楚淩聽得心都酥了,隻管擊掌叫好。

另一側的方元寶卻微微搖頭:“薑姑娘唱的這首小令,不符合此情此景,少了些意趣。”

方元寶此人十分神奇,長了一張白皙柔和的臉,明明久經商戰、長浸於富貴鄉,卻自有一股純真少年氣,言談舉止誠摯溫柔又不失氣度,不卑不亢,分寸合宜,使人縱對他沒有好感,亦難以生厭。

隻聽他斟酌著說道:“嬗妤彈得最好的,是《楚漢》一曲,抑揚頓挫,感人肺腑,隻是弦聲中有楚王戰敗、烏江自刎一節,悲涼淒愴,她念及蔚將軍明日剿匪,恐有衝撞,故不敢呈獻。”

蔚楚淩笑了笑:“一曲琵琶破不了本將軍的勢,何況當中不是還有漢軍奏凱麼,薑姑娘不妨大膽彈奏。”

盧瑾瑜有心維護恩師之子,自己亦心癢想聽:“不過一曲琵琶而已,談何凶吉,旭日一升,昨夜譬如朝露去,花魁既為太子殿下獻藝,當獻至高絕技才是。”

裴越便道:“還請姑娘奏上一曲。”

薑嬗妤一雙眼睛清亮亮的,目光明明對著裴越,卻仿佛穿透這一室梁木燭火,直視某個人的神魂。

撥弦之前,她輕輕笑了。

這一笑,非是花魁之笑,當是化外蝶來,靈犀花開,甚至乎當夜入了蔚楚淩的夢,乃至於第二日她率軍摸爬上山,麵對空空如也的山寨時,腦中忽然響起《楚漢》的曲調。

“山中有詐!撤!”她即傳軍令。

鳴金收兵的號角吹響,士兵開始有序撤退。

“啊——”一聲慘叫穿透雲霄,驚得附近飛鳥撲棱棱四散,但見密林之中,黃土路上,一截截雪亮的刀尖破土而出,移動間鮮血飛濺,哀嚎聲此起彼伏。

“停止撤退,向本將靠攏!十一,小五,上前查看!”

一層不深不淺的泥土被刀淩亂刺挑切割開,縫隙中隱約可見木板粗糲的邊緣。十一與小五以劍鞘掘地,又以雙手撥開泥土,使連排拚接的木板得以重見天日。

小五湊近去看,一把尖刀遽然刺出,他反腰向後,尖刀朝他胯|下直劃而來,他連翻跟鬥,驚出一身冷汗,於疾風中聽見一道兵刃相撞的錚鳴,是十一揮劍將那雪刃砍斷。

而世子不知何時來到他身側,展臂如虹,斬下千鈞一劍。泥沙若巨浪衝天而起,整個木台四分五裂,露出底下黑漆漆的地道來。

地道一端連著匪寨,另一端綿延至山中。裡頭的土匪已經轉移,隻餘下被士兵長矛及蔚楚淩劍氣奪去性命的十數具屍體,橫七豎八倒在血泊之中。

就在這時,山寨門前那兩列酒缸劈啪嘩啦地齊齊破裂,酒水頃刻間流到外圍士兵腳下,酒香撲鼻。

蔚楚淩怕士兵們慌不擇路往山寨裡闖,當即下令:“小心敵人用火攻,避開酒水,全速向山下撤退!”

話音甫落,流淌的酒水燃起熊熊烈火,幾名兵士腳下著了火,火苗一路燒衫而上。

忽有煙霧莫名湧來,林間寨內,漫天箭矢飛射而出。

段衡之在山腳下看見林間的煙霧以及那些越過樹梢密密麻麻的飛箭,不禁大駭:“山中有埋伏!這焉能是土匪的手筆!”

“疾速上山增援!”裴越躍上林梢。他這一身輕功師從國師慕容白,不用真氣和內力也能施展,此前他施展過兩次,每次都惹得蔚夢安生氣,卻始終沒有出言解釋。

到底還是貪戀溫暖,對她存了卑劣的心思……

“殿下!”身後傳來段衡之驚慌失措的喊聲。裴越握緊手中精致的機弩,身形不停,往硝煙彌漫處飛躍而去。

濃煙中,蔚楚淩聽見馬匹的嘶鳴,旋即高喝:“蔚王府暗衛悉數聽令,潛入寨中擊殺射箭之人,尋見馬廄,解馬助兵士突圍下山!”

為免打草驚蛇,他們是從小路上的山,山寨東麵還有一條大路,能直達山腳。

此刻,在那條路上,段衡之正率著重騎快馬加鞭地趕來,重騎們披厚甲,負堅盾,能在箭雨中掩護輕兵撤退。

榆盛縣縣正說,雪刀寨在諸多匪寨中實力不過處於中遊,近來卻屢屢下山作亂,搶盜官銀,濫殺無辜......原來這殺局,幕後之人早已醞釀許久,精心布置下一切,隻等威銳將軍入局。

無怪乎人人都認為威銳將軍上山剿匪是殺雞以牛刀,殿下卻堅持要派重甲騎兵在山腳下備援。殿下果然算無遺策。

隻是,殿下不該親身涉險,他令暗衛留守保護那兩個戶部的文官,如今是獨自一人上山!

段衡之心下一凜,不禁揚鞭策馬,夾緊了馬腹。

裴越在林木間閃轉騰挪,舉弩射殺那些隱藏在樹冠中放箭的黑衣人,須臾見劍光大盛,蔚夢安舉劍騰空而起,攪動一天風雲。

長風疾過,林葉簌簌,裴越發絲飄動,待濃霧散儘、那人收劍落地,幾縷墨發才自然垂落下來。

隨身攜帶的二十支弩箭很快被用儘,他一次次冒險跳落地麵,拔出死人身上的箭矢再度挽弩,期間被黑衣人射傷腰側,汨汨流血。

漸漸地,林中與寨內|射出的箭雨皆由密轉疏。

蔚王府暗衛成功放馬,蔚楚淩一把扯過其中看起來最烈的那一匹,翻身上馬,勒緊韁繩:“軍中品階職位,論戰功而定,品階職位高的,優先上馬!”

頭頂上方傳來一陣枝葉響動,蔚楚淩凝神戒備,卻見裴越半身露了出來,玉麵如雪,在林葉間淺淺一笑:“勞煩蔚將軍帶一帶我。”

“殿下!你怎會在此處?”

那人不答,倏忽急轉而下,身形快如鬼魅,卻穩穩當當落於馬上,又攬緊她的腰,低聲催促道:“快走。”

蔚楚淩心下怪異,但情勢危急由不得她遲疑,遂一踢馬腹,疾馳而去。

倏忽間,裴越伸手將韁繩猛地後扯。駿馬以一種極為辛楚的姿態扭過頭來,長嘶一聲,高高揚蹄。那緊貼著她的身軀向左一偏,伴隨著利箭穿透皮肉的悶響,如斷線紙鳶般跌落馬下。

“砰”的一聲,震得蔚楚淩心間都揚起了血色。

背上溫暖的觸感猝然消散,涼意絲絲彌漫全身。她驚駭地回頭,但見裴越側身倒在碎石堆上,後背心窩位置赫然插著一支利箭,腰側亦有箭傷,鮮紅得刺目的血液正一股股地流出來……

“裴淵清!”

蔚楚淩一麵全力格擋著那波隻衝她一人射來的箭雨,一麵焦急地大喊。

“彆管我!快走!”這是蔚楚淩從沒有聽過的,裴越力竭聲嘶的語調。

轟!轟!轟!此起彼伏的爆炸聲宛若驚雷炸響在蔚楚淩耳畔,碎石煙塵飛濺如濆泉,驚得她胯下駿馬揚蹄嘶鳴、原地亂轉。

蔚楚淩勉力控馬,四濺的碎片在她側臉、下頜和手背處劃下道道血痕,她卻渾然不覺,惟有胸腹內傳來的灼灼烈痛,令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肺腑已被激波震傷。

偏在此刻,一支飛箭斜斜射中馬臀,更令她胯|下坐騎死命掙紮不休。

一股氣流湧上喉頭,蔚楚淩忍耐不住,嗆咳出聲,唇瓣染上點點血沫。她欲棄馬躍下,綿密的箭矢卻擦過馬腿,簇簇插入泥土之中。

裴越心下一沉,望了望自己身後那塊懸崖邊伸出的平坦巨石,忽然以手肘一撐,任由自己滾下坡去。

羽箭折斷,他悶哼一聲。

鮮血一路蜿蜒,似一朵碩大的金燈花將自己殷紅豔麗的花瓣碾壓在地,濃烈決絕,如泣如訴。

仰躺在巨石上,裴越嘴角流血,呼吸急促而微弱,而下一瞬,他竭力仰起頭,大聲呼喊——

“蔚夢安,快走,衝出匪寨,到崖下尋我!”

話音未落,那身影向後一翻,消失於彼端。

待蔚楚淩反應過來,不禁心神劇震,目眥欲裂:“裴越...裴越!裴越——!!!”

她撒下驚馬,飛掠過山坡,緊隨他跳下了懸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