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魔成活,如琢如磨(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4092 字 10個月前

紅牆深宮,秋意漸濃,龍涎香的馥鬱香氣從養心殿內滲出來。

多少矜貴嬌女渴望在此與皇帝共度春宵,畢竟在這後宮裡,至尊的惦記和垂憐,是最鋒利的護身匕首。與其說是求愛,不如說是求生。

蘭嬪躺在龍床上,眼神清明。

適才皇上與她合被躺了一會兒,忽然趙德泉隔著重簾喚了聲“陛下”,身邊的人便要和衣起身。她心思微動,蔥削指尖輕扯住皇帝衣袖,帶著一股子懵懂和親昵的情態,仿佛舍不得他離開。

皇帝果然眼神柔和地看著她,囑她早歇,還摸了摸她的臉頰。

蘭嬪心裡舒了一口氣。這就夠了。

她不似瑤貴妃陸綺喬,不但容貌傾城,寵冠六宮,而且家族勢大,朝堂上有官至禦史的長兄,膝下六皇子聰慧懂事、最得聖心;更不似順貴妃秦芷瀾,冷淡疏離,不問俗事,倔得即便皇帝封她貴妃時特意賜了“順”字,仍我行我素,然有相國父親恩慈愛女,為之謀得太子養母身份,用計深遠。

她家世才貌不過中上而已,若能安穩往上爬、庇佑家族一二,已是極好。

管事太監趙德泉眼帶探究地瞥了瞥她,她裝作困意襲來,闔上眼簾。

待走遠了,趙德泉才在皇帝耳邊低聲道:“探事司通稟,六皇子殿下在府中對其幕僚賀非動了私刑,從晌午開始的,到如今,人已經昏迷了,被血淋淋地晾在獄中,六皇子殿下沒吩咐如何處置,下人們不敢輕舉妄動。”

“為何?”

“據說,賀非是太子殿下安插在六皇子殿下身邊的人……”

“當真?”皇帝倏然看了趙德泉一眼,眼神裡隻有意外,沒有怒氣,“那這賀非是如何暴露的?”

趙德泉無端磕巴起來:“聽聞……聽聞是他自己主動交代的。”

皇帝這才鎖了眉:“派人盯住賀非,彆讓他死了。擺駕去六皇子府,看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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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轉還魂丹吊命,千年人參吊氣,一身傷勢雖駭人,卻不致命。

裴鈺到底心軟重情。

皇帝心中的天平不禁悄悄往裴鈺那邊偏移了些許:“賀非,你說你是太子的人,可有證據?”

賀非一張臉蒼白如雪:“回皇上,罪民沒有證據。”

“那你就是故意挑撥儲君和皇子的關係了?”裴羽挑眉。

賀非沉默,伏地不起。

雖是一心求死之舉,卻有欲蓋彌彰之嫌。裴羽眼神越發銳利:“裴鈺,他是如何暴露身份的,又為何主動交代?”

如何暴露的?裴鈺幾乎要淒愴笑出聲來。

舅舅趁著墨氏作亂,秘密製定了刺殺太子的計劃,並告訴他,一旦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時機,等太子立功回朝,坐穩儲君之位,以後無論是誰,都不再具備與太子相爭的資格,而他們多年的籌謀,亦將儘化泡影。

泡影?泡影又如何?

他不止一次跟賀非說過,若是能當個閒散王爺安然終老也不錯。對於皇位,他向來伺機而動,徐徐圖之。

偏舅舅行事專斷,先行後聞,裴鈺遽然獲悉,無異於晴天霹靂!

誰在豪賭之前,都不會斷定自己輸,更不會細細思忖滿盤皆輸的代價。

要知道當年墨氏被判滿門抄斬的謀反罪名是莫須有,若舅舅使出了真正的殺招,卻搏輸了,陸氏又將會是何等下場?!

他當即要求舅舅收回成命。

那位高權重、滿身肅殺的權臣卻拂袖轉身:“來不及了。”

裴鈺心頭大亂,急惶惶找到賀非,將舅舅的刺殺計劃和盤托出。

青天白日,雲澄樹碧。密室內,賀非高大的身形逆著窗戶紙透過的光,隱約有種壓迫感,然而裴鈺被他剛毅沉靜的氣息籠罩,一顆心卻微微安定下來。

“太子旻山寺遇襲之事來得蹊蹺,不知是否厲晟所為,但墨氏肆無忌憚,以百姓性命為挾,逼太子前往舊日凶宅,如此不計後果,必存了魚死網破之心,而父皇遭此挑釁,定下死令誅殺墨氏餘黨。渾水摸魚,此為最佳時也。隻是若要嫁禍於墨氏,陸氏這批刺殺太子的人馬,便隻能有去無還……”裴鈺自顧自說著,絲毫沒發覺賀非的臉色驟然冷沉了下去。

“你打算,由著陸寒刺殺太子?”

裴鈺被那森寒的語氣激得心跳漏了一拍,不解地皺眉:“是又如何?如今箭在弦上,朝不謀夕,局勢已非你我能左右,惟有棄卒保車。”

“你可知當初是太子殿下求我,我才來到你身邊的。”

一句話,震得裴鈺心神俱裂。他本欲求援,卻不料至此,才迎來自己真正的滅頂之災。

賀非的怒意來得洶湧,仿佛已壓抑了太久,帶著摧枯拉朽、玉石俱焚的氣勢:“莫非你真以為,這些年你順風順水、扶搖直上、聖寵日隆,都是陸氏及你府中幕僚的功勞?你們背後使的那些奪嫡招數,太子殿下不是儘力化解,就是默默受了,因為在他心目中,你們並非一定要你死我活,若有一朝一日,時移勢易,你亦同樣可以坐上皇位,當個好皇帝!我原以為你是感念太子殿下這些年對你的關照之情的,不料到頭來,你竟要奪他性命!”

這些言語宛若穿心的利箭,使裴鈺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下來,整個人搖搖欲墜。

他歇斯底裡地爆發,聲音卻哽咽得破碎,猶如一匹瘦馬拉著獨輪馬車艱難向前:“關照?他對我有什麼關照!可笑我還將你當做心腹,對你言聽計從,原來這些年我與他爭權,什麼智計良謀,在他眼裡俱是一場笑話!他輕蔑侮辱我至此,你還說這是關照!我恨不得馬上殺了他!”

賀非看見裴鈺的眼淚,自此緘默無言,即便裴鈺之後對他要打要殺,他亦束手就擒、不置一詞。

如今皇帝問裴鈺,賀非是如何暴露的,裴鈺猶遭剜心之痛,一時間竟編不出任何謊話來。

“罪民遊走於景星鳳皇之間,二主爭輝,不勝惶恐,自知不忠不義,難堪大任,但求速死!”

賀非仰起頭,眼神平靜而決絕。

因獄中汙穢,為免衝撞聖上,他被搬至雅間,鬢發儘濕,衣衫破碎,皮肉翻卷,身下墊著的草席,早已暗紅一片。

酷刑難熬,他咬破嘴肉,淋漓的鮮血乾涸在唇邊,如同枯萎的赤薔薇貼於人麵,在燈火下綻露出詭異的瑰麗。

“兒臣懇求父皇,將賀非交給兒臣處置!”裴鈺雙眼噙淚,以頭搶地,砰然作響。

裴羽頓時皺眉,上前扶住他:“朕又沒說不允,怎先作踐自己?”皇帝對自己的這個兒子確是有幾分真心疼愛的,此時見他神情間俱是痛意,額上隻撞了一下,就殷紅一片,到底心生不忍,“便交由你處置。此事朕不再過問。”

皇帝金口玉言,即刻擺駕回宮,而裴鈺委頓在地,幽幽凝視著賀非。

此人的命,是他的。

舅舅要殺賀非,便先從他的屍體上踏過去。

思及此,他粲然一笑,起身走到賀非跟前,嘗試將其橫抱起來。抱不動,跌倒在地,再抱,再跌,改為半扶半抱。推開門,月光灑落在兩人身上,照見他們身上的血跡。

值夜的宮人呆愣住,六皇子殿下俊臉上的笑容始終不變。

“備桶熱水到寢殿,今夜本宮要同賀卿抵足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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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國秋深,兩岸榆葉金紅一片。

水迢迢,過重山,知其所止,來路可辨——

從滄郡遠鐘縣、微屏縣,到天青郡陽望縣、敖水郡亭姚縣,再到流川郡榆盛縣,他們於冀州地界所赴治災之地,原來五個手指頭就數得過來。

榆盛縣一如其地名所表,榆盛,林密,山多,到處是利於土匪藏身的天然屏障,難怪流川郡郡守在與裴越的通信中,一提起榆盛縣的匪患,就頭大如鬥。

一是地形複雜,官兵們上山剿匪,一進山就昏頭轉向,往往铩羽而歸。

二是剿匪支用大,地方官府需向朝廷申請撥款,然而朝廷年年撥款卻不見問題改善,又因種種原因未能派兵進剿,遂提出“剿撫並用”的政策,縮減財政支出。

三是官府人手不足,苦無良將猛士,即便得到朝廷的錢糧支持,能募集到的剿匪兵馬也良莠不齊,不堪大用。

“恐怕還有流川郡郡守沒有提到的,”蔚楚淩眸光冷冷,“其一,‘剿撫並用’之計官府未必善用,甚或會為貪官汙吏借機斂財大開方便之門;其二,天災人禍逼民為寇,若土匪集結成農民起義軍,對朝廷而言會更加棘手。”

“匪患之根在民生,當今天災頻仍,兩稅法弊端益顯,唯有田製變革,方為治本絕源之法。然此非朝夕之功,且誌功不可以相從也[1]。即榆盛縣官匪勾結、匪民難分,你我亦隻可遵令掃蕩巢藪。”凝思之下,裴越眸光幽邃而深遠,“但求覓得良方,縱不能使百姓免受割肉剜瘡之痛,亦助其緩解一二。”

他仿佛又瘦了些,頸間隱約可見淡青色的脈絡,仿似白玉上的隱紋,令人擔心玉會被莽撞不察的人碰碎。

蔚楚淩的內心湧上一股隱秘的難過。曆史上,才子佳人英年早逝,總有癡心人哀絕,為其寫下一首又一首文采斐然、情真意切的悼亡詩,叫後人一看,就惋惜悲痛,使那君子伊人的離世,不知不覺成了千古之憾,如此肉身雖滅,身影卻長存。

裴越貴為燕赤皇太子,太子薨,天下儘哀之,祭文挽歌自是不缺,但他不若她美名遠揚,賑災至今仍以祝鳴名義行事,不解何求。雖君子行義,不為莫知而休止[2],但她怕倘若真的回天無力,偏還阻不了史筆如刀,將他錯寫。

她不研詩書、文筆淺薄,恐難在故紙堆中遺留片紙隻字。

那些心動和震顫渾不要緊,但裴越,裴越這個人——

值得一個正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