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寂長階,芙蓉撲麵(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3926 字 10個月前

盧瑾瑜和葉凜暫留旻山鄉籌措治水經費,段衡之分了五成的兵力協助他們鎮守調度錢糧,自己則率著半數近衛軍護衛太子。

三艘威風凜凜的戰艦圍護著裴越所在的帆船,江岸上看不見的地方,還有疾行的騎兵沿路追隨。

“蔚將軍,卑職有一事…”段衡之置身甲板之上,麵對麵色不虞的蔚楚淩,不禁有些發怵。

“有話就說。”她餘怒未消,如星的眼眸翻滾著懾人的寒氣。

“墨氏餘孽有備而來,隻怕會在中秋之夜設下天羅地網,將軍不如勸勸殿下……”眼瞅著蔚楚淩眸色愈冷,段衡之險些咬中舌頭。

但見那玉麵羅刹深吸一口氣:“段統領所言有理,我這就去勸。”倏然轉身,步履帶風。

好半晌,段衡之對一旁的十一幽幽道:“你家世子氣勢驚人,又捉摸不定,苦了你們這些身邊伺候的。”

十一哈哈一笑:“段統領言重,世子並非對誰都如此。”

微愣了下,段衡之從胸腔裡衝出一聲怒笑來,挾了點苦。“嗬。”

此刻的嵐江豔麗得猶如仙子織就的錦緞。

金燦燦的光芒越過船舷,棲在裴越的發絲、眼睫上,為他的輪廓勾勒出一道完美無缺的光暈。他墨黑的瞳仁隱在陰影之下,視線落於手中書卷,紙本凹陷處,如雪的指尖泛著淡紫色。

原本略微忐忑的心像被針猛紮了一下,驟然瑟縮沉靜下去,痛的餘韻一圈圈蕩開,蔚楚淩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鎮定自若:“心脈被封,血流減慢,你會比平時更加畏寒,要添件衣裳才好。”

“好。”裴越抬眼看她,眸子裡一派寧和。

蔚楚淩抿了抿唇,俯身拿起那件被他脫下的披風,為他披上,係結的手法自然嫻熟,神色正經得如同綁緊一個包袱。

手指離開衣料的那一霎,她緊繃的心弦終於得以放鬆下來,遂與裴越相對而坐,單刀直入道:“殿下,恕臣魯莽,您如今沒有自保之力,中秋之夜,由臣偽裝成您,更為妥當。”

裴越聞言不禁輕笑出聲:“夢安,你這說話的口吻,怎麼同段衡之一樣?”他的笑聲爽朗悅耳,卻不會過於放肆,帶著尾音輕輕向下壓的克製。

“哪有啊?怎麼可能?!”蔚楚淩臉都漲紅了,說不清有幾分是被氣的。

裴越仍笑著,眼底清澈透亮:“你說妥當便妥當。”

蔚楚淩卻莫名從那眼神中感受到一股朦朧的憂傷,令她想起初見他的那個雨夜,宮人們提著的燈盞搖搖曳曳,在水窪中流溢出繽紛旖旎的影子,待瞧個真切,才發覺那淒豔糜亂中,點點燃著的,分明隻是簡簡單單為人照明的燈火罷了。

“殿下,為免心脈鬱滯淤阻,您須令氣血潛行周複,以使神機運轉如常。我這便教你長命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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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隻駛離滄郡,停靠在天青郡陽望縣渡口,正在江麵上輕輕地浮動著。

在這人生的百年裡,陽望縣的百姓從不曾設想過,或許哪一日,嵐江會消失,因為它從沒有枯涸過,縱然時有水淺,時有泛濫,也從未停止奔流。

百姓們自己亦是如此,忍著不適,也要生存。

這裡有大批百姓因飲食不潔而發暴痢,治療痢疾的藥材幾乎在一日內就被搶空,當地藥行借勢取利,聯合藥肆、藥鋪坐地起價、囤積居奇,更排擠恫嚇居心甚正的藥商,強迫他們助紂為虐,絲毫不顧官府三番四次介入管控,目無法紀,氣焰囂張。

裴越嚴懲了當中的七名豪強,並修書責誡他們背後的權貴,將清正敢為的官員名單上報給朝廷。

“他們倚仗的居然是當朝駙馬,翰林學士程知律!”蔚楚淩看著那封誡書,不由驚疑道,“但我聽聞此人頗具風骨,況且明華公主生財有道,堂堂正正,有一顆護國佑民之心,當不能容許自己的丈夫作出如此行徑。”

明華公主的封邑西鹿郡隸屬夙寧州,與漠涼州交界,毗鄰蔚郡王府所在的靖寧郡。公主欲將西鹿逐步變為支援戰時軍需的強力後方,常與父王探討革舊維新之法,與蔚郡王府素有來往。蔚楚淩跟公主打過幾回照麵,對她印象甚好。

裴越搖了搖頭:“程知律是君子,不會行此投機倒把、魚肉百姓之事,但他是從陽望鄉走出來的探花,與犯事者是宗親,若有人據此刻意設局誣陷,不僅程知律會蒙受不白之冤,公主府亦會受到牽連。以裴琳外柔內剛的性子,她決不可能善罷甘休。”

“所以這封誡書,表麵是責備,實際是提醒。可難道公主和駙馬,在朝中也有政敵嗎?”

“前些日子,程知律在早朝上諫言,宦官專權,侵逼公卿。”

蔚楚淩倒抽一口涼氣。

自二十年前,大太監趙德泉手底下名不經傳的小太監鄭從被提任為京畿衛指揮使,屠戮墨氏滿門,宦官勢力逐步崛起壯大,成為一股能與世家朝臣和軍鎮藩王分庭抗禮的力量。而鄭從作為明麵上的首領,恃寵驕狂、悖逆不道,不但徇私枉法、濫權斂財,更大肆排除異己、擅權妄為,朝野上下敢怒而不敢言。間或有本參之,也如隔靴搔癢。

萬沒想到有人膽敢一語道破!

“徐知律真乃燕赤第一諫臣也!”蔚楚淩由衷感歎,又目露憂色,“不知聖上對此作何反應?”

“父皇亦誇徐知律敢於直諫,但他沒有處置鄭從。”

“如此公主和駙馬豈非成了權宦們的靶子?”

“……靶子麼?”裴越黑淒淒的長睫向下一掃,斂了眸光,“朝堂之上沒有比徐知律更適合當靶子的人了。幸而鄭從等人稱不上權宦,不過竊弄權柄,擅作威福而已。”

蔚楚淩忽而醒悟過來,如孤鶴倏然穿過蔽天的涼霧:“是你的主意?”

“是我。”

默然半晌,她低低地笑了一聲,滿不在乎道:“怪我,總是殿下、殿下地叫著……隻是,太子殿下不怕惹惱明華公主麼?”

江風拂過,裴越的聲線低沉沉的,聽上去竟有些空靈:“裴琳的心氣尤在徐知律之上,是燕赤最好的公主。而我不是一個好兄長,她怪我也是應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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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濃霧。蔚楚淩的心神被這濃霧攪得不得安寧。

裴越精神不濟,往往驅寒的暖爐一生,便不由自主想陷入昏睡,他便滅了爐,將披風也脫下,挨一身冷,換幾分清明。

不久前他們剛處理完敖水郡亭姚縣的土壤改良和作物種植問題,正繼續坐船逆流而上,忽有人乘舟來稟,說微屏縣新任縣正司馬翀於家中自縊,所幸滄郡郡守宋宣及時發現救治,司馬翀才無大礙。

宋宣在信上說,他很肯定這是一樁蓄意謀殺,自會護住司馬翀,根治微屏縣吏治。

“是我疏忽了。”裴越喃喃低語。

蔚楚淩奇道:“莫非你當自己是神仙不成?”她輕笑一聲,喜怒難辨,“宋宣不愧是陸禦史的人,穩重持成,頗為得力。”手中長劍卻震顫嗡鳴起來,久久不能止息。

裴越靜靜注視著她:“夢安,你一路跟著我,遇到的都是雜亂無章、無法預料的事,自然心煩意躁,我們下一站停靠的榆盛縣,匪患猖獗,可令你牛刀小試,之後你便可馳騁州野,翻山涉水,謀建剿匪功勳……”

“裴淵清,你可知我的心為何而亂?”蔚楚淩打斷他,“你既不知道,就彆來勸慰我了。總是這麼一副平和冷靜的樣子,你累不累?”

裴越喉結滾動了兩下,想開口說些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良久,蔚楚淩深吸口氣,閉了閉眼:“抱歉。”她抽出劍鞘中那把鋒利的寒鐵,“我已許久不曾練劍,現下忍不住了。”

話音未落,她舉劍衝天而起,直指雲霄。

真是開天辟地的劍意,凜冽又狂傲,直要劈開這漫天的濃霧!獵獵紅衣,飛袖驚鴻,一張清豔的芙蓉麵在密不透風的劍影中如電如露般乍現,雌雄莫辨,美得不可方物。

附近船艦上的兵士全都被驚動了,千百雙眼睛緊盯著甲板上騰起舞劍的身影,陣陣的喝彩聲爆發出來:“好!好!好!”

好比一支氣勢如虹的雄師。

待蔚楚淩收劍飛身回落,周圍的濃霧竟為她的劍勢所驅散,好久再未聚攏成雲。

她立於船艙外,離裴越三步之遙:“我不像你,含辛忍苦、抵死謾生便罷了,還要逼自己比肩儒聖,超脫淡然。我隻信劍能破障,快意恩仇,你倒不如學一學我,至少這樣心中能暢快許多。”

話說出口了,又隱隱有些後悔。

《孫子兵法》有雲:“將軍之事,靜以幽,正以治。”戰場上的她,分明亦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

將軍尚且如此,遑論帝王心術。

她憑何要讓裴越在她麵前露喜放悲?

蔚楚淩抿緊了唇,目光輕晃了一下,卻慢慢變得果毅,以至無堅不摧。

無人可令不得已儘皆得已,既然情之所至,覆水難收,她便不要後悔。

而裴越怔怔地望著她,心頭翻湧起難言的哀切和悸動。

他生來便是太子,為有朝登頂,為煉成金石,日日夜夜作繭自縛、絞殺自身,直至瀕臨極限,方能感受到一絲解脫。

他對自己從不心慈手軟,更認為自己不配自憐。

但原來,宿命的風刀霜劍會停。

他在寂寂長階之上,等來了芙蓉撲麵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