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取流水,付與瑤琴(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3969 字 10個月前

滾滾嵐江水沿著曲折河道一往無前,怒濤激潑河堤。

但見暗衛們掄著巨大的鐵錘“砰砰”狠砸堤壩,碎石濺落,煙塵飛揚,不一會兒,就砸出一個偌大的豁口。

伏虎陵凜然的蒼色借著天光直逼下來,映得堤內鬱青澄透,宛若光滑平整的人工岩洞,裡頭一排地基、數堵牆壁,有如地下小宮殿的雛形。

微屏縣縣正侄兒的屁股陡然落到腳跟上,滿臉頹唐。一旁,他的跟班早已五體投地,瑟瑟發抖。

秋風催馬蹄,一身青衫的宋宣踏落馬車,爽朗清舉,一枝蒼竹自他頭頂斜橫,青竹葉若燕尾翩飛。枝上枯葉一脫,飛撲入窗,落於閨閣姨娘的釵頭金燕,然葉魂未離,受不得釵頭震蕩、涕淚滿襟,遂打著旋飄過一旁的微屏縣縣正手邊。那手浮腫顫栗,挽不起午時鬨市問斬的鍘刀。葉又飛。

頭顱落地,鮮血如注,宋宣麵不改色。一片枯竹葉落在他監斬的案頭,靜止不動,宋宣將它拾起,夾在那位大人風骨凜然的筆墨中。

青衫動,躬身作揖,三顧茅廬。

微屏縣新官上任,百姓歡欣鼓舞,沿街敲鑼打鼓,燃放炮竹。馬車車簾卷起,新縣正衣衫和腳下盈滿了百姓投擲的鮮花,隻見他麵容清臒,留有美須,雙目一如嵐江水般浩然清朗。

他沒有即刻奔赴縣衙,而是停在了清湛堤邊,先遙遙朝百姓一拜,再拜向天地山河,語聲鏗鏘有力:“青衿之誌,白首方堅[1]。微屏縣苦水災久矣。青湛堤修修補補多年,從未建成,我等皆知個中緣由。如今貪官已除,我司馬翀在此發誓,在本人任期內必築好清湛長堤,立下鎮江石碑,從此隻要石碑一日不倒,嵐江滄浪便一日沒不過微屏!有違此誓,萬民唾罵,不得善終!”

百姓受他感染,紛紛應和:“司馬大人英明!”“我等任憑大人差遣!”“願助大人一臂之力!”

堤邊樹冠中,驚蟄隱匿身形靜望了一會兒,旋身飛掠而去,踩上馬背,一騎絕塵。

人煙漸密,他拴馬於某廝,繼而飛簷走壁,落入一院中,單膝跪地,將司馬翀上任情況向階前身影報告。

那人似乎有些畏寒,在不那麼寒冷的秋日,也披了一件毛領披風,隻聽他低咳兩聲:“知道了。辛苦你,驚蟄。”

“裴淵清,你怎麼跑外頭來了?”蔚楚淩端著一碗濃黑的湯藥,送上前來,“喏,治熱症的。”

裴越接過湯藥一飲而儘。蔚楚淩望著他,眸中愁緒點點,深沉莫測。

昨夜,裴越服下第四顆冷厄丸,捱過劇痛以後,居然高熱不退,可見劇毒已讓他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虛弱。

自她知曉裴越解毒需要用到幽藍蘚,便暗中傳信,著蔚郡王府全力搜尋,奈何鷹隼與馬蹄再疾,未如驟風。

裴越飲完藥,就手將碗交給驚蟄,如玉的臉龐仿佛多了點血色,看向她,眼神溫軟。蔚楚淩卻斂了目不與他對視。

一眨眼,離中秋之期,便餘下不過十五日了。裴越如今的身體狀況,已不適合快馬加鞭。為了儘快巡視冀州其它郡縣的水災,他將乘坐帆船離開滄郡,沿嵐江逆流而上,在每個治災遇難題的郡縣停靠一二日,待至與豫州接壤處,再下船改走陸路,奔往墨氏舊址。

自踏入滄郡遠鐘縣旻山鄉的那日起,他便一直在研究冀州的水文地理,與各郡縣治水之士保持著通信及公文往來,並派遣手下先行前往勘災,大致摸清了各郡縣的災情及應對之策,且儘皆給予了詳細批複。

他要看看這冀州的山河之治,是否當真為他所知、如他所願。

一夜又一夜,裴越房中的燈火總是燃至天明,偶然她在他窗前路過,見他側頭伏在案上,麵色青白,睫毛輕顫,就像陷入了深重的夢魘,卻始終吊著一線心頭血,為免自己不能依時醒轉。前來賑災的這些時日,他瘦了一大圈,本就清減的身形單薄得有如一瓣白梅,清則清矣,美則美矣,卻是隱忍著劇毒對身心的嚴酷折磨,直至倒下的前一刻,都不動聲色。

動心忍性,反求諸己。淵清玉絜,風骨天成。

早在那個雨夜,她於太子府中驚鴻一瞥,便已關風月。

怎叫彩雲永聚,琉璃不脆?

蔚楚淩心中鈍痛起來。

見她神思恍惚,裴越不禁關心道:“夢安,你最近,好像總是在走神……”

“哦,是嗎?”蔚楚淩故作輕鬆地笑起來,“不過是怕待會兒坐船無聊罷了。”

不過一句戲言,裴越卻聽入耳中,待乘船時,竟抱了一把琴來,要為她撫琴解悶。

她以為他要彈的是披雲對月的意境悠悠之曲,卻沒料到他第一曲奏的,是廣遠浩渺、離情深切的關山月。

當慷慨蒼涼、低回悲壯的琴音從他指間緩緩流瀉,蔚楚淩不禁心旌搖曳,唱和起來:

“明月出天山,蒼茫雲海間。長風幾萬裡,吹度玉門關[2]……”

喉清韻雅,迤邐動聽,卻堪堪唱了四句,就不再唱了,隻餘嫋嫋琴韻散入江風。

裴越一曲彈罷,右手撫上腹部,低咳了兩聲,咽下湧上喉頭的腥甜。

“怎麼了?彆忍著。”蔚楚淩抓過他的左手,緩緩渡入真氣。

裴越閉起眼睛調息:“原來瑤琴棘能被琴音催動,它恐怕正是因此而得名。”

“那便不要再碰琴了,等解毒以後再說。”蔚楚淩捏著裴越的手腕,凝了他片刻,之後徐徐道,“我最近結合龜息法和九轉訣,悟出一套新的內功心法,能助你鎮毒護心,能代替冷厄丸,為你再拖延一段時間,且更為柔和長效。此法需要封住心脈才能練,我已試驗過,沒有危險。不過,若由我封住你的心脈,除我之外,便沒有第二個人能解開……”

裴越雙眼不知何時已經睜開,將左手抽了回去:“我願意練,但你自封心脈又強自解開,需要好生將養一段時間。”

蔚楚淩頓覺好笑:“這有什麼好養的,不過是受點痛、吐點血罷了,我的功力還增進了一些。”

“我知你是大將軍,還是合一境宗師,但也是肉體凡胎……”裴越眸光黯了黯,抿唇沒有說下去。

蔚楚淩不由得一怔,訕笑著轉移了話題:“殿下可否為我這套功法取個名字?”

裴越的目光落到煙波浩渺的江水上:“便叫長命訣吧。”

蔚楚淩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卻見江礁之上,一隻黑翅長腳鷸正在凶狠地啃咬著自己的腳趾。鷸細長的鳥腳上纏著一簇絲帛,它掙脫不開這越纏越緊的束縛,想將其啃斷,卻又無法成功,反而將自己啄得鮮血淋漓。爪子受了傷,更加不適,鷸隻好不停舔咬,試圖令自己好過一些。

“怪可憐的。”她上半身探出船艙,打算飛出去解救它,衣袖卻被人扯住。

裴越望著她:“讓十一去。”

那隻黑翅長腳鷸很快被綁住雙翼送到了蔚楚淩手上,但它受了驚,仍在掙紮個不停。蔚楚淩手上沾染了血跡,不知是鷸的血,還是她被抓傷流出來的血。

裴越伸出手來幫她把鷸固定住,以便她能順利用匕首將它腳上纏著的絲帛一點點割開。

鷸的腳上交纏著兩種絲織物,一種是玄色,一種是黑色,都被蔚楚淩小心地剔除乾淨了。

最後,她從懷中摸出一瓶金創藥,將白色的粉末倒在了鷸的傷口上。

等做完這一切,她嘴角勾起來,抬頭看向裴越:“好啦!”

裴越卻沒有對她笑。他整個人僵坐在那裡,像一座死寂的冰山。

“十一!”蔚楚淩將鷸從裴越手上捧了過來,轉手遞出船艙。

她又想伸手去給裴越渡真氣,他卻擺擺手,闔上眼睛:“夢安,你先出去。”

說完,他靠著艙壁,不再言語。

蔚楚淩起身離開。她望著江水,心頭湧起一陣難以名狀的哀傷。她早就知道,裴越能一個人忍過暴烈的悲痛,哪怕心被碾碎成粉末,下一次見麵時,他也能裝作若無其事、已經複原……

可是,她無法強忍。

她鬆開緊攥著的右手,上麵血和水的汙跡還未乾涸。天光下,她將那兩種織物看得分明,玄色的,是太子近衛軍的軍裝,黑色的,穿插著銀絲,是葉凜的常服。

段衡之說過,失蹤士兵遭人強掩口鼻窒息而死,之後屍首被人用馬拖行,再拋入河中,那麼就不難推測到,裴越旻山寺遇刺的那一夜,葉凜曾殺人奪馬,瞞過所有哨兵的視線,獨自出入方氏莊園,而又因為他內力儘失、損耗過甚,難以獨立完成殺人拋屍,所以最終還是留下了痕跡……

比潛在的混亂和殺機更恐怖的,是置身人世的維係之靈即將崩塌,蔚楚淩設身處地,隻覺心力交瘁。

蔚楚淩複彎腰走入船艙,坐在裴越身側,牽起他的左手。她沒有渡送真氣,隻是靜靜和他坐在一處,握緊他的手心。

掌心相觸的那一瞬,她感到裴越輕輕地顫了一下。

他慢慢睜開眼睛,側過頭來看蔚楚淩,一點又一點將自己的手完全抽離。

但見蔚楚淩眼眸深處,胭脂水色,芙蓉泣露,一如嵐江水麵映著的濃霞。

“裴越,你好得很。”她遽然用力擊打他胸前數個大穴,封住他的心脈。

裴越渾身隨著她的動作顫了數顫,之後驀地吐出一口血來。

“方才不過探探你的心脈罷了,想不到你如此迂腐。”蔚楚淩倔強倨傲的聲音落在他耳畔。

一陣風起,她的熱息驟然消散,這暮色中的船艙,眨眼變成了隆冬的冰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