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燒除穢,冰消雪融(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3670 字 10個月前

“祝大人,你用鏽鐵劃破手掌,若是得了金瘡痙,後果不堪設想!”

蔚楚淩扯過腰間的酒囊,打開木塞,一把抓住裴越的手腕,將烈酒淋在他流血的掌心;而後用淨布將酒液和血液拭去;又吹燃一隻火折子,將囊中酒點燃。

“火燒除穢,忍一忍。”她的聲音很冷。

“嗯。”裴越並不為自己辯解,若說是受了那斷刃的蠱惑,連他自己都覺得荒唐。

火燒傷口,是鑽心的劇痛。他一動不動,任由她施為。

然而蔚楚淩滿腔的慍怒難以壓下,她琉璃般的雙瞳凝視著焰尖,聲音沉沉:“請大人時刻記住自己的身份,你不想活,你手底下的人還要活。”

裴越眼睫輕顫了一下:“好,我會記住。”

一旁的孟曉唇角繃緊,心頭湧起一股委屈和氣憤,除了皇帝陛下,她還未見過太子殿下被誰這樣毫不留情地教訓過,也從沒見過他對誰這樣縱容。

“好了。”蔚楚淩移開火焰,收起酒囊,“驚蟄,上藥包紮。”

驚蟄哽在喉頭的那口氣總算吐了出來,啞著喚了聲:“殿下……”

“無妨。”

裴越垂眸看驚蟄小心翼翼地處理著自己的傷口,實則整副心神都用來抵抗那陣因思慮而帶來的眩暈。

“墨氏舊址位於豫州梁郡,離滄郡約一千二百裡,若快馬加鞭,三日可到,現離中秋還有大半月,可先儘力勘治冀州水患,逐步前往豫州。小滿,你負責查看村民們的中毒情況,這幾日領一伍近衛軍駐守村落,保證他們的安全。孟曉,你負責到尼姑庵請比丘尼下山協助賑災。盧大人,夢安,我們與秀字營甲隊先回方氏莊園,待確定滄郡治水方略,便趕往微屏縣,看看空心堤壩是怎麼一回事……”

遇山開山,遇水架橋,千頭萬緒,止於一端。

“嗯,祝大人安排得好。”蔚楚淩憋著氣,“盧大人,你上山時坐的那頂轎子呢?”

“啊?”盧瑾瑜一時語滯,“我遣回去了。”

“祝大人麵色不好,我先送他回去。”蔚楚淩語聲淡淡,牽過孟曉的馬躍了上去,向裴越望過來。

她瞳仁深處似有一團冷火在燃燒,灼灼的,卻寒氣懾人。

裴越並不多言,乾脆地踩上馬鐙,跨上馬背,坐在她後頭。他這才意識到自己的身體確實不對勁,隻是做完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就一陣陣的發虛。

“坐穩了。”她一甩韁繩,揚長而去。

馬太快了,裴越幾乎要向後仰倒,他雙腿夾緊馬腹,勉力保持平衡。

一眨眼,駿馬已跑至無人的村道。朝霞瑰麗,蔚楚淩的發絲在風中飄揚,縷縷發著光。她肆意張揚的聲音在風中傳來:“殿下,摟緊我的腰,不然你就要從馬上摔下去了。”

話雖如此,她還是緊了緊手中的韁繩。

倏忽一陣風聲響起,裴越從疾馳的馬上一躍上了旁邊的樹梢。

“籲——”蔚楚淩急遽勒馬,但見裴越身形飄逸,輕盈勻淨,輕功技法竟比驚蟄還略勝一籌。

隻是從樹上下來時,他踉蹌了一步。

積累已久的怒意終於爆發,蔚楚淩在馬上居高臨下地看他:“裴淵清,你這一套輕功身法超凡脫俗。此前在旻山寺時,雨來瓦碎,你都比旁人更先察聽。還有上次為你渡入真氣,我探察到你十二經脈已全部貫通。若我沒有猜錯,你的武功已臻純青境巔峰。”

“天下武功分六境:觀照、自若、純青、造極、合一、地仙。自若之上,每突破一境,非蛻皮拆骨不可得。”她眼神冷傲,周身氣勢逼人,宛若草原上的狼王,“純青境,已是江湖一流高手的境界,隻比驚蟄、十一他們要差些。不管你是當朝太子,還是販夫走卒,能達到這樣的武學境界,必是吃了一番苦頭的,何至於如此扭捏?”

她沉如磐石的語調飽含危險的氣息:“若當初我答應陛下教習你武藝,必狠下心腸將你調教一番,若連求一口水、一個喘息之機都是奢望,我就不信你能時刻維持皇家風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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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殿下是坐馬車回來的。

葉凜替殿下診斷了一番,隻說他不宜勞累,需要靜養。

段衡之覺得這話說得跟放屁沒什麼區彆。他在太子身邊當差五年了,太子殿下公務繁忙,就算偶有閒暇,也儘都在寫每年要獻給皇上的萬壽圖,日日起早貪黑,睡眠時間很短,更莫說如今需要賑災了,以殿下的性子,是決計不肯休息的。

果不其然,殿下在靜室中就滄郡治水之法及其經費籌措與眾人商討了半日。

戶部侍郎盧瑾瑜不愧是朝廷財政大臣,對於向地主豪紳募捐一事,經驗豐富,手段老辣,隻聽他建言道:“佛教常講‘無緣大慈,同體大悲’,但世人時常心中鈍惑,不見遠來寒芒,總要針刺肉上,才知拔苦,地主豪紳亦如是,因此,說服他們慷慨解囊,不僅要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更要誘之以利,脅之以災。”

“周郎心地光明,慧心妙舌,最適合勸捐不過。”他先是含笑看向一旁坐得筆直的周正,而後恭謹對上裴越的目光,“至於如何‘誘之以利,脅之以災’,祝大人隻管放心交給我和葉凜。”

末了,他向萬從容一拱手:“當然,此事若無萬鄉正,是斷不能成的,還望萬鄉正鼎力相助。”

又是一隻老狐狸,段衡之默默腹誹。

他的視線不由飄向座上一言不發的威銳將軍——這位燕赤的守護神,官兵們心目中如山如嶽、高不可攀的存在,清豔俊美,不怒自威,身上一股王者之勢,令人難以忽視。

大約是不自覺看得久了,蔚將軍的視線淡淡瞥了過來,段衡之被那目光中的冰寒之氣凍得驟然一激靈,頓時正襟危坐,不敢造次。

待送走了萬從容和周正,段衡之才向裴越稟報道:“今日破曉時分,風字營在嵐河下遊發現了失蹤士兵的屍首,仵作說他先是被人強掩口鼻窒息而死,之後屍體被人用馬拖行,再拋入河中……如此說來,殺人者奔至嵐河的路上必有拖行痕跡及血跡,或還會留下腳印,隻是不知經過這幾日的暴雨衝刷,是否仍有行跡殘存,我已命人前往各路段逐一排查。”

“好。”裴越輕輕應了聲,以左手支撐額頭,雙目闔起,臉色瞬間蒼白如紙。

蔚楚淩猛地站起身,冷著臉道:“殿下身體抱恙,上午的議事就先到這裡吧。諸事紛亂如麻,有勞各位多費心,若是眼睜睜看著皇儲累死,我等罪過可就大了。”

盧瑾瑜、段衡之和葉凜聞言告退,隻餘蔚楚淩在靜室伴著裴越。

她看出裴越已全身失了力氣,遂半扶半抱地將他架到靜室側邊的羅漢床上躺下,又拿來一床錦被嚴嚴實實地蓋在他身上。

蔚楚淩描摹了一會兒他的眉眼,到桌旁自斟了一杯茶喝下,目光投向遠處。方氏莊園端方有序,典雅大氣,這一方窗景尤佳,簷下平湖,秋色連波,草木疏黃,靜美如畫。

這裡不是漠涼,漠涼的平湖外還有高山,高得覆了雪,蒼茫磅礴,人在窗前看了,會覺得房屋很小。隻有心中堅定純粹的人,才敢日日遙望群山。因此,畏懼渺小和孤獨的人,做不了人間帝王。

思及此,她對著美景輕輕一笑,謝它破執去妄之效。

裴越幾乎是昏睡了過去,一直睡到日暮熔金,當他睜開眼,視線中映入一張容色絕麗的臉,一時竟不知是夢是真。

“醒了?我這就傳膳,白日就隻灌了茶,怪餓的。”蔚楚淩笑著,“山煮羊配月牙燒餅,我特地吩咐小五準備的。那農戶本來舍不得把羊賣掉,我可是給足了報酬才買到的。”

“好。”裴越掀被坐正,感到精神好了許多。

“殿下右手受傷了,需要讓驚蟄進來伺候您用膳嗎?”

裴越搖了搖頭:“不必,我不慣如此。”

兩道美味上桌,一時香氣彌漫,蔚楚淩吃得利落暢快,而裴越吃相極好,舉止端莊優雅。

他以右手拿箸,隻那手上纏著的雪白紗布太過刺眼,總讓人疑心他是忍著痛,才使一舉一動都令人賞心悅目。

皇家的宴席有多繁瑣講究,蔚楚淩見識過,難以想象裴越如何在這些一板一眼的規矩下長大。他是被嚴苛對待的皇儲,所有禮儀,都必須規範到極致,才能成為皇族世家子弟的標杆,令聖上和百官滿意。

定要千萬次的毫不懈怠、一絲不苟,才能換來刻進骨子裡、如同呼吸一樣自然的涵養和風儀。

蔚楚淩心中微酸:“對不住,殿下,我這人脾氣大,一生起氣來,就口不擇言,還望您海涵。”

裴越怔了下,旋即眼神柔和地望著她:“不必道歉,你的脾氣很好,說的話也無不妥。忠言逆耳利於行,我知道好歹,明白這是關切。我若有不對的地方,夢安但說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