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解治水,長燈供福(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3752 字 11個月前

暴雨傾盆,風聲如刀。

裴越執傘走出禪房,在暴雨中遠眺旻山鄉,這場暴雨摧毀了之前泄洪排水的成果,江河被灌滿,泥沙俱下,黃水肆意流淌,連成浩浩湯湯的一片。

他靜靜站了片刻,直至一旁的驚蟄勸道:“殿下,雨太大了,且回吧,不然靴襪要濕了。”

裴越這才回神,轉身就走,繼而在禪房的書案上鋪開一張白紙,繪製起旻山鄉的山河分布圖來。

盧瑾瑜一下子明白了他的心思:“殿下可是想效仿李冰蜀地治水,乘勢利導,因地製宜,根治水患?”

“根治水患?”災民們一聽這幾個字,雖身子忍著不動,但眼神幾乎要將案上那張輕飄飄的紙盯得燒出一個洞來。

“娘,什麼是李冰蜀地治水?”這時,男孩不大不小的聲音在禪房響起,清脆如啷鐺玉石,蕩擊人心窩。

男孩的娘親不懂這個典故,她搖了搖頭,右手輕輕地撫上了男孩頭頂,一雙眼睛朝裴越望了過來。

不單這雙眼睛,所有災民的眼睛,都像會說話似的,帶著求知的渴望,向裴越望了過來。

裴越微微一窒,旋即站起身道:“李冰蜀地治水的故事,我在…私塾讀書時,老師曾經給我講過。”

他的嗓音似鬆風雪月,清冽淡雅,入耳安寧穩重:“秦昭襄王三十五年,秦欲統一六國,時謂‘得蜀則得楚,楚亡則天下定矣’,昭襄王有意將蜀地變為軍事糧倉。然蜀山險,岷江高懸,水勢凶猛,河道狹窄,常於灌縣決口;而岷江發源於蜀北岷山,自平原西側向南流,江水衝出山口之際,又為東岸玉壘山所阻,以致蜀地西澇東旱,生靈塗炭。昭襄王遂派李冰為蜀郡太守,令其根治岷江水患。李冰欲將岷江一分為二,引江水東流灌溉平原,決意鑿穿玉壘山……”

男孩聽得入了迷,情不自禁地發問:“鑿穿玉壘山?可是用火藥炸開?”

“秦時未有火藥,李冰父子與民眾先用大火燒山,而後潑上冷水,以使石頭崩裂疏鬆,利於開鑿,曆經八年艱苦,才將玉壘山鑿出一個闊六丈、高十二丈、長二十四丈的山口,取名寶瓶口,但因岷江東岸地勢居高,江水仍難以流入寶瓶口……”

“啊?這可怎麼辦啊?”百姓們聽得如同身臨其境一般,麵露憂色。

“李冰父子率人在離玉壘山不遠處岷江上遊以榪槎[1]截流,即以木樁紮製而成的三腳木架,內壓裝滿卵石的竹籠,多個排列成行堆放在江心,在迎水麵加係橫木及豎木,外置竹席,並加培粘土,逐漸堆成一個如魚嘴般的狹長小島[2]。魚嘴將洶湧的岷江分隔為內江和外江,自此內江之水得以通過寶瓶口暢通流入蜀地平原。”

“太好啦!”“李冰真乃治水聖人!”百姓們頓時歡欣鼓舞。

裴越眼角眉梢都是淺淺的笑意:“這裡頭還有許多學問可供後人借鑒。李冰父子在蜀郡享譽盛名,蜀地百姓為之修廟立像,世代供奉,香火不絕。”

“祝大人可是借鑒了李冰治水中的學問,為我們旻山鄉想出了治水良方?”坐在門邊的青年忍不住開口問道。

裴越一頓,而後堅定地回答:“是。”

他這一開口,還未談及具體的治水之策,百姓們便已信了他十成十,仿佛根治旻山鄉水患已是十拿九穩。

坐在裴越跟前的老漢俯身一拜,雙眼飽含熱淚:“祝大人,您可一定要幫幫我們旻山鄉啊!我們也願為您修廟立像,世世代代供奉香火!”

“祝大人,幫幫我們!”“幫幫旻山鄉!”“願為您修廟立像,世世代代供奉香火!”災民們紛紛泣拜。

身為燕赤皇太子,裴越所受過的跪拜數不勝數,但今日十數災民們的這一跪,卻令他心潮難平。

百姓望官員,當真若稚兒望父母。

他們身後,每一滴滴答的雨點,淋濕了地麵的煙塵,仿佛在叩問,人世間,多歧路,天不眷,人若何?

子女可養?爹娘可佑?獨行可堪受?

荀子說,人性本惡,但若不是被逼至絕境,人何至相食。

大多數人,隻要有瓦遮頭,有衣敝體,有粟可食,有藥可醫,便——天地逆旅,心有歸途。此身若蘆葦,仍願作舟橋。

如斯子民,怎忍他們受苦受難,怎拂去罩於他們雙眼的憂戚?

“快起來吧,你們這一拜,我受之有愧。”裴越微帶哽意,“途徑旻山鄉的大小河流東流入海,治理之策與蜀水之治有所不同,包涵建造水庫、挖深拓寬河道、疏通淤泥、裁彎取直、引水分流、涵養水源、貫通鄉縣排水渠道,若決心治理,須效法李冰數年如一日堅持不懈。而我奉命赴往各地核災治災,注定不能在滄郡長留……”

災民們聞言,目光中有千言萬語,卻如鯁在喉。

“但祝某在此保證,離開滄郡之前,我會將治水之方詳細講授於萬鄉正,協請遠鐘、微屏、茂華、平野四縣縣正及其治下能人誌士群策群力、監督工事,並儘力籌劃經費以保障治水不輟。”裴越朝百姓們躬身一拜,眸光如日下長河般閃耀,“興水安瀾,乃汝之所願,亦為吾之所向。汝等晨炊星飯,不辭勞苦,堅不可摧,故祝某相信,他日重逢時,吾輩定能如願,得見旻山鄉山河換顏。”

“好!祝大人,我們相信你!”百姓眸中的光芒明亮得仿佛要將人吞沒、融化。

一陣長風吹來,寺廟簷下的風鈴叮當作響。人們循聲望去,但見佛堂深處,一盞盞長明燈的燭火正在綿綿燃燒。

“我們為祝大人供奉一盞長明燈吧。”有人出聲提議。

“對對對,沒錯,走,我們為祝大人供一盞長明燈。”百姓們連聲讚同,紛紛踏過門檻,跑著穿過雨幕,去了對麵的佛堂。

“彆,不用了。”裴越來不及阻止,也跟著邁出禪房。

驚蟄連忙執傘追上。蔚楚淩和盧瑾瑜緊隨其後。

但見百姓們在地上端正跪好,雙手合十,齊聲虔誠道:“吾等燃燈供佛,祈願工部郎中祝鳴祝大人平安吉祥、無災無厄、諸事順遂、百無禁忌。”

祈願畢,為首之人上前點亮燈盞,一點火焰倏地燃起,似一抹輕盈跳動的紅色曙光,炙熱又神聖。

裴越微微動容。

佛經中有雲,供燈者照世如燈。原來,像燈一樣給眾生帶來光明,從不隻是君主的使命。人人隻要身懷赤誠之心,就都能夠照亮世間。這便是佛家所說的,眾生平等。

裴越一擺衣袍,雙膝跪地。他一字一句地啟唇,鏘金鳴玉般的聲音,在漫天風雨和悠揚誦聲中仍曆曆可辨:“吾燃燈供佛,祈願天下安瀾,百姓長安。”

之後,他手持香火,點燃燈芯。絢爛的紅蓮頃刻綻放。

在裴越清徹的眼眸中,蔚楚淩窺見忘我的禪意。一絲不詳的預感急遽地擄獲了她的心神。

太子殿下這點舍己渡人的佛性雖好,可莫要真的舍身成佛……

蔚楚淩又聽見自己心底那道極輕的歎息,遂摘了佩劍,於佛前從容跪下,目光如炬,朗聲開口:“吾燃燈供佛,祈願燕赤皇太子殿下裴越平安吉祥、無災無厄、諸事順遂、百無禁忌。”

倏忽間,萬籟俱寂。裴越愕然看向她的側臉,呼吸一點點放緩,彷佛在一個靜謐無風的黑夜,驟然看見漫天星辰。

他知曉蔚楚淩是女子,從那日在金鑾殿前,她邁上高台與他對視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她唇紅齒白,耳帶環痕,脖頸上的玄黑色項圈明顯是欲蓋彌彰……

裴越胸口無聲起伏,彷佛周身血液都彙聚到了心尖,熾熱得生出了痛感。

他明白,是明燈燃在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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旻山寺中,惦記著那一紙死亡威脅的人精神時刻緊繃,比往常都要沉默,比如蔚楚淩。

若不是察覺到她的異常,裴越專心於治水之策,幾乎忘記了要牽掛自身安危。

猶記那年東宮,他頭回遇刺,內侍李純真飛身為他擋住匕首,鮮血點點噴濺在他臉上,恰巧宿在東宮的祝鳴赤足跑來,緊緊抱住他,大駭而泣。

那是少年老成的祝鳴第一次在他麵前落淚,也是記憶中的最後一次。

他命宮人將李純真的屍首葬在東宮梅園的一棵梅樹下。祝鳴在旁邊說:“殿下,你若隻是一味自保,這梅園中,隻會埋下更多忠骨。”

太傅、順貴妃和父皇先後來看他。

太傅好言寬慰了他一番。順貴妃遞給他一隻平安符,讓他貼身戴著,而後翩然離去。

父皇盛怒,將當時的太子近衛軍統領罵了個狗血淋頭,卻隻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隻言片語都沒有留下。

彼時年少,夜難安枕,百般思量,而今卻如看閒庭花落。

裴越交耳囑咐小滿,讓他尋隙將木傀儡的裡裡外外都仔細畫下,將畫紙寄予祝鳴,而後才於背人處展開父皇那封八百裡加急的密信。

但見滿篇隻有筆力遒勁的八個大字:

艱難困苦,玉汝於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