潛謀初兆,山雨滂沱(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4318 字 11個月前

太陽悄悄遁去,銀杏樹枝頭搖動,葉落得更多。有兩片樹葉打著卷兒旋下,又於地麵拖拖曳曳,好比人間那些糾纏不清的愛恨、浮浮沉沉的厄運。

山上起風了,風裡帶著些濕氣,這對已飽受水災所苦的旻山鄉而言,不是什麼好兆頭。

不知是否因為藥物的作用,裴越身上有些乏力昏沉,他強撐著精神,聽蔚楚淩和盧瑾瑜一同在禪房書案邊研究那張從傀儡機關上掉落的字符。

“在漠涼時,我也見過不少厲晟國人寫的手稿,總覺得這張字符上的厲晟國文字,寫得太過端正規整……”蔚楚淩到底說出了心裡話。

盧瑾瑜倏然一驚,麵色凝重:“將軍是懷疑…這上麵的厲晟國文字實為燕赤本國人所寫?”

蔚楚淩凝神看他,淡淡道:“不無可能。”

此話一出,滿室寂靜。

盧瑾瑜心生疑竇。

幽鄴都城以西,至北之地漠涼,與勇蠻善戰的厲晟、雪突交界,多年來由蔚郡王蔚昭鎮守。蔚郡王坐擁漠涼,統領西北邊郡,養兵數萬,立下赫赫戰功,麾下鐵騎威名遠揚,更兼具經商治郡之大才,廣開門路,打破壁壘,奠定漠涼絲路要塞之地位,令商客往來如梭,貿易昌盛,倉廩實而民知足,為上深憚。

西南安南郡與緬、撾接壤,緬、撾多大梟,陰險狡詐、惡行昭著、流毒千裡,安南王樊陽雷霆手段、劍戟森森,凡敢越雷池者,一律絞殺於安南,燕赤無出其右,故深受朝廷器重倚仗。

東北的裴親王裴欣乃當今聖上皇叔,自恃皇親貴戚,獨斷專橫,然聖上念其從龍有功,甘守苦寒之地,又無大過,故仍年年賞賜不斷。

東南曾飽受倭寇侵擾,越英王戚禪星文武雙全,素有儒雅將軍之稱,臨危受命,直搗倭寇老巢,斬級三千,蕩平倭患,自此長居嶺南,開拓蠻荒,既是悍將,又為純臣,於四王中最得帝心。

今上雖至暮年,喜怒無常,但英明勤政,即使心中忌憚四王,對其行事仍頗為寬容。四王於各自封地上叱吒風雲,幾乎無拘無礙,應不至於生出不臣之心。

四王之下有四大家族。

分布中原的世家門閥,以與皇族結有姻親的陸、秦、孟、徐四大家族為首,門第森嚴,關係盤根錯節,至今仍權勢滔天。

陸氏有同胞兄妹——禦史陸寒及聖上寵妃、六皇子生母瑤貴妃陸綺喬;

秦氏有父女——相國秦延及太子養母順貴妃秦芷瀾;

孟氏尚有厚蔭——乃皇太後母族、先皇後父族;

徐氏作為孟氏異姓旁支,出了兩朝狀元——禮部尚書徐硯行、大理寺主簿徐肅。

四大家族相互傾軋,黨同伐異,但經墨氏被聖上屠戮滿門的慘案後,兔死狐悲,行事收斂,從此不敢再觸聖上逆鱗。

至於依附皇權、愈發囂張的宦黨一派,不過是陛下用以製衡軍鎮藩王和世家朝臣的一架機弩,雖有幾分結黨營私、排除異己的手段,卻遠未形成朝綱獨斷的氣候,量其亦不敢妄動皇室。

除卻軍鎮、世家和宦黨,全國還有冀州方元寶、江南孟三多等豪貴巨賈、商幫首領,不但能與外邦互通有無,更能聚攏支使各地三教九流,在民間有極大的影響力。

不過他們距離權力中心已經太遠,“冒充外敵刺殺太子”這種事對他們而言,荒誕不經、百害而無一利。

那麼,這究竟是哪一方勢力所為?

難道是六皇子黨及陸氏一族為了奪嫡,鋌而走險,嫁禍外邦?但六皇子和陸氏受聖上恩寵日隆,就算再怎麼擔心太子賑災立功,也不至於如此激進……

何況前些日子太子殿下在六皇子的冠禮宮宴上中毒,雖也同過往那些東宮遇刺的舊事一樣,幕後主謀石沉海底,但隨著近幾年奪嫡之爭逐漸浮至明麵,朝廷上下都暗中猜疑六皇子弑兄奪位,以致陸氏一族及六皇子黨都如芒刺背,又如何敢頂風作案?

難不成是其他皇子?

“殿下,太子近衛軍秀字營校尉孟曉求見。”暗衛小滿輕叩門扉,入屋稟告,打斷了盧瑾瑜的沉思。

“讓她進來。”

蔚楚淩不知孟曉原來是英姿颯爽的女英娥,乍見來人,精神為之一振,但見方曉身姿挺拔,一身碧色勁裝,烏黑長發挽成簡單高髻,束於一隻精巧美麗的金翠蝴蝶纏枝冠,耳邊還墜有翡翠玉蘭耳環,眼神中自帶幾分經過軍中磨練的冷厲肅殺之氣,清麗俊逸,氣度沉穩。

“殿下,屬下有兩件事要稟告,一是軍中卯時點兵發現風字營甲隊夥三有一卒一馬無故失蹤,二是段統領擔心殿下安危,令屬下率秀字營甲隊駐紮在旻山腳下,現已紮營完畢。”

“孤知道了。”裴越隱隱有些頭疼欲嘔,隻是不露聲色,“你且下山回營吧。”

“慢著。”好不容易遇見一位甚對她胃口的女同僚,蔚楚淩忍不住出聲挽留,但臨時又找不到什麼好由頭,隻得不尷不尬地頓住,摸了摸鼻子。

“下雨了。”裴越忽然道,“雨停了再走吧。”

眾人一靜,才聽得屋外的風越來越大,雨點淅淅瀝瀝地落了下來。

雨越下越大,不一會兒就變成磅礴的水簾,茫茫天地間儘是它凶猛的怒哮。

“殿下為何不給自己的近衛軍取個名字呢?”察覺到裴越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蔚楚淩給他斟了一杯熱茶,打趣道,“不如叫儀景衛如何?”

裴越怔了怔,抬眼見蔚楚淩眉目間染上了難得的歡欣,啖了口茶,視線轉而看向孟曉:“孟校尉覺得如何?”

殿下怎麼突然考校起我來了?孟曉的明眸中泄露出一絲明明白白的意外和慌張,她硬著頭皮應道:“屬下覺得甚好。”

見她這個模樣,蔚楚淩不自覺露出微笑,孟曉雖和她年紀相仿,但性情氣質實在有些像年少時的她。

這一笑猶如明珠生暈,柔情暗蘊。一旁的盧瑾瑜茅塞頓開——這是蔚將軍看上了孟校尉,殿下也有意撮合呢!

他當即決定也當一回月老:“蔚將軍與孟校尉心意相通,甚為相配。”

一瞬間,禪房內的空氣都好像凝固了,安靜得隻能聽見滂沱的雨聲。

裴越低咳兩聲:“外頭似有瓦礫坍塌的響動,孟曉,你出去查探一番。”

“屬下遵命。”孟曉如釋重負,腳步飛快地出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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旻山寺確有三間禪房因年久失修,不堪暴雨的衝刷和敲打,屋頂紛紛坍塌。

雨水一股腦地從豁口灌注下來,沾濕了茫然的災民。

裴越吩咐暗衛將居處倒塌的災民們接到了自己所住的禪房。

禪房本就不大,十數名渾身沾滿水汽的百姓被雨傘遮著護送到門口,發現他們光是站著就已經占了不小的空間,於是局促地擠在一處,誰都沒有靠裡一步。

蔚楚淩見一位老嫗由旁人攙扶著,腿腳不斷地打著哆嗦,不禁關心地問道:“阿婆,您可是腿疼?”

阿婆缺牙,臉頰凹陷,囁嚅著出不出話,一旁扶她的漢子連忙代答:“回大人,我娘有痹症,受不住風寒濕邪,隻要刮風下雨一變天,腿腳就疼得不行。”

那漢子瘦得脫了相,有一張刻滿風霜的臉,但蔚楚淩知道,這定是個心中有堅定信念之人,要知道逃荒路上,拋妻棄子也不鮮見,他卻堅持將腿腳不便的老母親帶在身邊,可謂至孝。

裴越聞言溫和道:“骨痛難熬,老人家,且到床上休息吧。”

漢子連聲拒絕:“多謝大人好意,這可是你的床榻,小人帶有地鋪,我們找個位置坐下就好。”

裴越堅持:“大道之行也,人不獨親其親[1],天災之下,更應同舟共濟,你我既有緣於同一個屋簷下躲避風雨,就不必再遵循那些虛禮了,扶老人家上榻吧。”

“哎、哎!”漢子眼一熱,依言照做。

“這雨還有得下呢,祝大人最是心善,大家不必拘禮,都找個地方坐下吧。”盧瑾瑜借機招呼道。

災民們或席地而坐、或取出蒲團、竹席,三三兩兩挨著坐在一起。

禪房裡初時還偶有交談聲,但當誦經聲融入雨聲、在旻山上回蕩起來的時候,人群徹底安靜了下來。

那是旻山寺僧眾在為一空大師舉辦超度法會。此刻,災民們表情肅穆,心中充滿了無言的禱願和哀思。當他們走投無路時,是一空大師克服萬難收留了他們,若佛菩薩也有凡人的樣貌,那人間的佛菩薩定是頂了張一空大師的臉。

到了午時,災民們自發準備齋食給僧侶們送過去,雖隻是一碗清粥,卻可使人維持體力,不至於餓暈。他們冒著雨在房屋之間走動張羅,終日地忙碌,隻為了能日複一日地活著。

驚蟄遞給裴越一個瓷碗:“這是百姓為您準備的,他們說您還病著。”

香氣四溢,軟滑濃稠,竟是一碗肉糜。

裴越的眼眶霎時紅了。

即使在燕赤昌平時,一年都吃不上一回肉的百姓,也不在少數,更遑論災年歲荒,彆說是肉沫,就連旻山上的野菜,都早被挖空了。晉惠帝那句“何不食肉糜”,何其荒唐無知,無怪乎淪為被口誅筆伐的千古笑柄,但自己比起晉惠帝,又好得了多少呢,正如周正所言,他未曾當過一天尋常百姓,從不知百姓苦至若何,又哪裡配得上這碗他們發自真心為他熬煮的珍貴肉糜。

他低垂眼簾,掩蓋住黑眸中沉鬱複雜的情緒,隻道:“我的身體正在調理,不宜沾葷腥,驚蟄,你將肉糜分予孩子們吧。”

禪房中有兩個孩童,一個是男孩,大約八九歲,一個是女孩,隻得三四歲,明明碗中那香噴噴的肉糜已惹得他們不住地吞著口水,可他們還是乖巧克製地先將碗舉過頭頂:“娘先吃。”

“娘不吃,你們吃吧,這是祝大人賞給你們的。”臉色蠟黃、形容枯槁的婦女帶著笑意拒絕。

兩個小孩這才狼吞虎咽起來,粥很快見底,他們將小臉埋進碗裡,珍惜地將碗舔了個乾乾淨淨,又用舌頭在嘴唇周圍仔仔細細地舔了一圈。

他們沒有吃飽,也沒有吃夠,但已經心滿意足。

盧瑾瑜見此情形,差點淚下,連忙拿出昨夜段衡之給他備的燒餅,給孩子們一人塞了一個,又分派給其他百姓。

“大人,屬下在山下備有好些乾糧,這就下山差人送上來。”孟曉持劍抱拳揖了揖,轉身離開了禪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