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鬼尋仇,希君生翼(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3995 字 11個月前

方氏莊園,居中有竹,碧碧翠翠。

竹下一位黑衣人正在煮茶,天光透過雲罅灑落下來,穿過竹葉,照得那茶湯猶如琥珀般璀璨。段衡之走進庭院時,那人正用修長的手指執起茶碗,將那碗中的茶湯一飲而儘。

“軍中禁酒,你竟肯改喝茶,真是難得。”段衡之冷肅的麵色柔和了幾分,透著一股“孺子可教”的欣慰,卻在走近看清黑衣人模樣時,大吃一驚,“你的臉色怎麼這樣差!明明你昨夜一直窩在馬車,然後就宿在房間了,怎麼還能把自己折騰成這副死樣子,活像出了趟遠門還廝殺了一番似的。”

葉凜手中的動作微微一頓,他仰頭笑著,陽光灑落他的臉龐,可他眼底幽深冷寂,好似一潭死水,使得嘴角那抹戲謔的笑容都陰邪得很。

“段統領,如果你是來對葉某說教的,那麼好走不送。”

這人身上裹著上好的銀紋黑緞,那銀紋在日下淺淺流光,卻也蓋不住他周身冷硬凶戾的氣質。段衡之知曉他的性情,不欲與他爭辯,遂直入正題:“風字營甲隊夥三的一名兵丁連同他負責喂養的一匹馬一同失蹤了,卯時點兵時才發現的,而賑災錢糧無缺,我直覺這可能與昨夜太子殿下遇刺一事有關。”

“直覺?”葉凜的眼神似一片薄刃向段衡之卷了過來,仿佛要將他頭上的青絲刷刷剃個乾淨,“驢的腦子都比你的聰明,你思考過的都不一定對,如何就敢說直覺了。”

一把邪火直衝上天靈蓋,但段衡之磨了磨牙,忍了。

葉凜這才有些意外,耐住幾分性子問道:“可告知殿下了?”

“已遣秀字營甲隊駐紮在旻山腳下,及令孟校尉向殿下報告此事。”

又被葉凜的眼刀刮了刮,段衡之忍不住跳腳道:“我實在擔心殿下的安危,你說我違抗命令也好,打草驚蛇也罷,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眼睜睜看著殿下身陷險境。”

“嗯?我說你了嗎?”葉凜眼底露出一點促狹又惡劣的笑意,“你此舉雖不算太笨,可也未免保守。太子殿下最是心軟,但宮中那位就不一樣了,該聽誰的,你縱使再缺心眼,也該知道吧。”

段衡之被踩中痛腳,火冒三丈。

他原本是皇帝親衛,後被陛下指派給太子作太子近衛軍統領,如此調動在當時備受朝中大臣的矚目和猜疑,好在段衡之並不計較這些,他隨遇而安,坦然受之,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五年過去了,皇帝陛下竟至今仍常在護衛太子及其它一些小事上指揮命令他,仿佛忘卻了他的新職一樣。一仆二主帶來的撕裂感使段衡之深覺煎熬,尤其他心中的太平開始慢慢向太子傾斜,這更讓他猶如熱鍋上的螞蟻,寢食難安。

這層隱痛好比指甲邊緣的倒刺,要撕也隻能自己撕。葉凜卻不管不顧,偏要令他難堪。

“你不氣我難道會死嗎?”段衡之拂袖而去,沒走幾步,又氣衝衝地折返回來,“殿下說你心中鬱結,無處發泄,讓我少跟你計較。可葉凜,你前半生那些淒慘遭遇,不是我段衡之造成的!我段衡之不欠你!你天天擺出這麼一副刻薄的嘴臉,那是在糟蹋你自己!你用你那絕頂聰明的腦袋好好想清楚吧!”

語罷,那人大步流星地走出庭院,再不回頭。

葉凜一動不動地坐了半晌。

他閉上眼睛,感受陽光在眼皮上跳動,心中卻涼薄難當。猶如被人以寒刀在心臟處捅了一下,初時隻覺冰涼,慢慢地,痛意泛上來,連成一片,之後頭暈惡心,迷茫恐懼,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死了。

一滴清露滴落下來,將他猛然驚醒。

他摸了摸眼角,瞧見自己指尖上的一抹濕意,不禁大笑不止,直笑得胸腔震動,全身亂顫。

人間非秋墳,我卻為惡鬼。恨血埋千裡,仇儘焚此身。

糟蹋自己?我這樣的人,談何糟蹋?真叫人笑掉大牙。

.

清晨,蔚楚淩掀起帷幔一角,見床榻上的裴越眉目舒展,睡顏安寧。

她微微笑了笑,輕手輕腳地出門,吹響一小段悠揚悅耳的口哨,喚來了手持鷹隼的十九。

那鷹隼矯健可愛,蔚楚淩順手摸了摸它頭頂的羽毛,見它雙目靈動透亮,不由得又多摸了兩把。一人一隼相處得十分和諧。

十九在一旁看得吃味,天知道他訓練這隻鷹隼花了多少心血,可它對他卻從來沒有這樣討巧賣乖過,想不到區區一隻飛禽也如此會看人下菜碟。

“這次不用它。”蔚楚淩收回撫摸鷹隼的手指,將折疊成小條的信紙遞給十九,低聲道,“絕密情報,送至蔚郡王府,隻可由父王一人查看。你親自護送,切不可讓密信落入他人之手。”

十九當即凜了神情,拿出一支精致的玄鐵筒,又以一把小巧的鑰匙打開,當著蔚楚淩的麵將信紙塞了進去:“將軍請放心,這是府上從四海機括堂定製的信筒,世上隻有兩把鑰匙能打開。除了屬下手上的這把,另一把由郡王隨身攜帶。信筒上還有毀滅信紙的機關,萬一屬下遭人截殺,自會按下機關,將信銷毀。”

說罷他將鑰匙雙手呈上:“十九定不辱使命。”

“很好。”

倏地,蔚楚淩右手如電,將鑰匙滑入袖中,同時左手抽出長鞭,揮向眼前突然閃現的黑影。

那黑影翻身落下,原來是驚蟄。

“驚蟄,你這是要阻攔本將軍送家書?”

“殿下昨夜遇刺,蔚將軍此時送信回漠涼,驚蟄認為不妥。”

蔚楚淩一窒,眉心微皺,眸中翻湧起疑慮擔憂之色,心中隱隱後悔起來。

驚蟄說得沒錯,在這個敏感時刻送機密信件,實非明智之舉。縱然事態對蔚郡王府不利,她身為蔚家人絕無知而不報的道理,但她分明可以做得更隱蔽些。若有人存心計較……

正在這時,禪房的門扉打開,一道戛玉敲冰的聲音響起:“隻是尋常家書,涉及些族中秘辛罷了。書信我已看過,蔚將軍但送無妨。”

這是太子殿下為她一力擔保了,蔚楚淩心中五味雜陳。

蔚郡王府向太子投毒的罪名幾乎摘不清,一著不慎,蔚氏全族難保,她若隻是被動地寄望於裴越不發難,未免太過天真愚蠢,必須及早通知父王,戒嚴漠涼全境,做好戰爭準備。

送信是必然的,但她卻存了試探裴越態度的心思,隻為證明自己心底的那一點篤定,就孤注一擲,連她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議。

驚蟄不知內情,麵色蒼白,屈膝跪了下來。

因為倉促起身,裴越將一頭墨發以玉簪簡單盤起,隻在裡衣外披了一件外裳,使他原本清冷脫俗的氣質多了幾分柔和隨性,初升的太陽透過禪院中那棵古銀杏樹的樹冠,在他身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襯得他的五官更加深邃俊美,宛如神祗。

他踏著銀杏落葉,步步行至驚蟄麵前,而後彎腰拾了一片葉,對驚蟄說:“起來。”

驚蟄聽命起身,裴越將銀杏葉遞給他道:“這些銀杏葉,到了秋天,一夜之間,便會全部離枝......離枝的銀杏葉會乾枯腐朽,而銀杏樹會長出新葉,但無論新生還是枯萎,萬物自有定數,一念放下,萬般自由。驚蟄,你已木秀於林,而再非依附樹木生存的葉子。來年春天,你便投身軍營,去建功立業吧,孤相信,以你的資質,一定很快就能獨當一麵。”

驚蟄的表情逐漸僵硬。他慢慢抬眸,眼底升騰起震驚又淒然的情緒:“殿下,您要趕屬下走嗎?”

“不是。” 裴越眸中閃動著溫澤,聲線清越如遠山,“你是孤的影子,不該擅自現於人前,可你接連兩次都亂了分寸,這證明你已不再適合潛伏於暗處。既然鋒芒難掩,不若走到光明處,與孤同行。”

所有的委屈不甘在這一刻全然崩塌,驚蟄跪下深深叩首。

太子殿下與他,一個在天,一個在地,一個在明,一個在暗,而殿下希望他跳脫黑暗、生出羽翼,這背後的信重、愛護和抬舉,分量有多重,他比誰都明白。

“屬下定不負殿下深恩。”再抬頭,他已是滿目赤紅。

蔚楚淩望著驚蟄挺直的背影,唇角牽起一抹冷笑:“驚蟄,你既好心提醒我,我亦禮尚往來。從戎之路,非艱難曲折可以形容。我上過許多次戰場,戰事一起,狼煙如雲,將士們隨令而動,勇猛地衝殺,突然地倒下,時間一長,見多了戰場上的慘狀,心中緊張、壓抑、暴戾,難以排解,許多人會因此喪失人性,淪為殺戮機器,更有一些敗軍之將,失了軍心,便任由手底下的兵屠城發泄,以達到重新收攏他們的目的。戰爭的殘酷,不止是赤地千裡、馬革裹屍、刀折矢儘、白骨露野,更是那一座座家中失去壯丁的茅屋、一片片從生機勃勃到荒蕪蒼涼的農田。杜荀鶴便有一首詩描述山中寡婦的艱難:‘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苧衣衫鬢發焦。桑柘廢來猶納稅,田園荒後尚征苗。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

她唇邊的笑早已隨著齒間的言語消逝,眼神逐漸深重銳利,有如寒鐵:“驚蟄,戰功是經一戰又一戰立起來的,還望你,為兵,莫失人性,為將,愛惜人民。”

驚蟄轉身跪過來,與她對視,待她語畢後深深一拜:“多謝蔚將軍提點,驚蟄銘記在心。驚蟄生於燕赤,自小無父無母,得燕赤儲君救助,長留殿下身側為其暗刃,豈容燕赤江山被他人染指。驚蟄生是燕赤人,死是燕赤鬼,若有捐軀報國的機會,必視死如歸,唯此而已。”

“好,我欣賞你的坦誠。我雖厭惡戰爭,但戰爭總是難以避免。你須謹記自己今日所言。”一股豪情生於蔚楚淩心間,她粲然一笑,眸中光華流轉,“願君,負立蒼山為旌旗,與月相見青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