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動念,禪房驚心(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4061 字 11個月前

宴後,裴越咳了血。在濟元客棧的天字一號房,他把淨巾在窗邊的銅盆浸濕,抹了一把臉。濕氣未散,他臉上是清泠泠的白,泛著一層透澈瑩潤的柔光。

這時,一隻白鴿撲棱著翅膀飛到了窗沿。裴越將它腳係的竹筒打開,細細看了當中傳訊,對守在一旁的蔚楚淩展顏一笑:“賑災錢糧今日酉時便到。”

蔚楚淩歎息一聲,抱劍的雙手垂落下來:“殿下,這就是你說的‘已無大礙’麼?你三番四次吐血,實在令人心驚。末將可不想平白無故擔個‘護衛不力’的罪名。”

裴越一愣,溫和笑笑:“我的幕僚葉凜以前在江湖人稱鬼醫,醫術詭秘,出神入化,這次他和近衛軍統領段衡之以及戶部侍郎盧瑾瑜一同護送錢糧,等他來了,我便能好上許多。”

“殿下既然餘毒未清,為何不讓這樣一位神醫隨行左右?”

“葉凜身子不好,而且身上背了數個江湖追殺令,當年是迫不得已才改名換姓入幕東宮,尋求庇護的。”裴越轉身看向窗外,細密纖長的鴉睫動了動,“他這次本不應該來。”

他眼神悠遠,既不像憂慮,也不像抱歉,仿佛隻是淡淡陳述一個事實,卻有清愁在眼底繚繞,似夜裡鬆柏枝上潮濕的山霧,無聲無形。

蔚楚淩在心底暗歎一聲,微微笑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葉凜既來自江湖,或許也舍不下江湖……反正末將我啊,是思鄉心切,這些天隻要一閒下來,就止不住想念漠涼的月亮、風沙和野馬。”

“夢安是性情中人。”裴越略帶歉意地笑了笑,眼神卻明亮,“待賑災過後,我定邀你一同把酒對月,策馬追風。若有朝一日,你我能同遊漠涼,便再好不過。”

同遊漠涼?蔚楚淩一陣心悸,不覺墜入遐想——天高地闊,她與裴越策馬從白日奔馳到夜晚,路過繁花、碧湖、牛羊、帳篷、屋舍、大漠和篝火,一直跑到酒淋黃土、彩雲四散,一直跑進天涯儘頭那輪巨大的圓月……

然而幾乎在下一瞬,她的思緒就從幻想中跳脫了出來,周正之言聲聲猶在耳畔,千萬百姓的身家性命懸於心索,他們豈敢有一刻懈怠。

不過是見不得裴越自香滿樓回來那憫然悄愴的模樣,權且說幾句算不上安慰的安慰罷了。

.

在段衡之等人到來之前,蔚楚淩陪同裴越又上了一趟旻山。

在旻山寺的後院禪房,裴越與住持方丈一空大師聊起周正的祖母蘇招娣自縊一事,直言眼下百姓生活艱難,內心焦慮難安,懇請大師下山設壇講經,以渡人心;

又言將設病坊,撥專款儲備糧食草藥,請鄉上各家寺院派略懂醫理的僧人駐於坊中,以予無家可歸者生活上的照料及心靈上的撫慰,而有家可歸者,可免費到病坊或各義診堂領藥,回家自行煎服;

之後又聊了許多,包括孤兒流浪兒的收養寄養,災後受汙染水源的隔離淨化,人畜屍體的收斂處置等,皆盼僧人出力。

條理分明,娓娓而談,直至天色將晚,裴越清越的聲線也透出一點嘶啞來。

佛子如此年輕,卻已是一寺之主。一空大師合掌頌了一聲佛號,道:“貧僧且與旻山寺僧眾商量下山修行一事,並傳信各友寺,冀其共襄善舉。”而後長眉一斂,欲言又止。

日暮的陽光透過禪房的窗欞投落下來,照亮了大師半身。他的臉半明半暗,一邊的眼睫被染成了赤金色,卻叫蔚楚淩從那眼眸深處恍惚窺出一絲邪性來。

裴越溫聲道:“大師但說無妨。”

“貧僧觀祝施主似有中毒之相......”

裴越微詫,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祝施主可知此毒是何來曆?”

裴越垂眸,眼睛落在陰影裡。

大師以為他在等待答案:“祝施主身中之毒,出自漠涼蔚氏。”

荒天下之大謬!蔚楚淩立於禪房中偏暗處,身形微動,隻覺渾身的刺都豎了起來:“大師何出此言,可有證據?”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打誑語。”一空大師轉身望向牆上的神女飛天圖,“早些年貧僧曾遊曆漠涼,這幅畫,正是彼時蔚郡王蔚昭親手所贈。”

蔚楚淩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

自踏入禪房起,她就留意到這幅畫,畫上的神女腳踏祥雲,身姿婀娜,兩手舉著一個淨瓶,神情靜淡,略帶憂思,與她家中所掛那幅幾乎一模一樣,隻是這幅畫像中神女所舉的淨瓶朝左,而蔚府那幅淨瓶朝右。

父王樂善好施,素來都會接待些雲遊的僧人,遇見合眼緣說話投機的,還會贈送些詩書字畫。

故一空大師所言,不無可能。裴越方才那一默,更令她心驚。

“貧僧原本出身製香世家,因佛緣深厚遁入空門,早年間,為追尋佛法奧妙,曾遊曆漠涼,在蔚郡王府住過一段時間。那時蔚王正操心著封地內的香料生意,時常會與貧僧探討製香之術。有一日,蔚王匆匆趕來,說他無意間配製出一款奇香,同時亦是奇毒,幸得及時發現,才未傷及無辜。因那香粉含有劇毒,蔚王隻打開讓貧僧嗅了一息,但貧僧從此便再也忘不掉那香味了。

蔚王製得這奇香之後,曾用小鼠作實驗,發現小鼠吃下香粉中毒之後,身體會散發出陣陣與那香粉同樣的香氣,甚至死亡後的一段時間仍是如此,直至屍體腐敗,香味才會消失不見。

蔚王將此香當作奇談,給它起了個名字,叫焦琴焚月香,卻不打算再複製,隻將製香方法告訴給了貧僧一人,貧僧這些年從未對人透露過,豈料卻從祝施主身上再次聞到這種異香,再觀施主氣色不佳,才推測你應是中了此毒。”

“焦琴焚月香……”望著一空大師的眼睛,蔚楚淩猛然退了一步。

昨夜她與裴越提起他身上的香氣時,他是那樣低沉靜默,原來,他就早知道自己身中的劇毒出自蔚郡王府!

倏忽間,她想起她無意中聽見的父王幕僚的話:“錦繡漠涼,香縈金湧,蔚王治地之能,更勝排兵布陣。可惜江山有主,蔚王隻能偏安一隅。”

“不可能!父...蔚王不是這樣的人!”她失聲喊了出來。

“我與蔚王素無仇怨,此毒即便出自蔚郡王府,也定非蔚王所下。”裴越拍了拍她的肩膀,“王大人,我們已叨擾大師許久,是時候該回去了。”

那一瞬,她讀懂了裴越的眼神——

“危險。”

驀地,蔚楚淩握緊了劍柄,雙瞳若暗夜琉璃,冶豔得妖異。這是她高度警覺的表現。

裴越朝那眉須皆白的僧人微微鞠了一躬:“大師,告辭。”

“施主...”

錚!錚!錚!

但見盛大的劍光遊龍般閃過,數十枚暗鏢被紛紛打落,或“叮鈴叮鈴”落了一地,或“篤”地嵌入木石之中。

蔚楚淩護在裴越身側,右手持劍,左手往腰間一抽,一道長鞭如靈蛇騰躍,須臾纏住一空大師的腰身,將呆立的老人扯入自己的保護圈中。

暗衛們從四處破窗而入,上下左右拿準位置,有如金鐘罩般嚴密護住三人。

殘陽漸沉,夜間的燭火還未點,禪房中幽藍黢黑,檀香嫋嫋,仿若鬼影幢幢。

“驚蟄,點燈。”裴越吩咐。

忽聽一聲水缸爆裂般的巨響,禪房中供奉的金身佛像乍然四分五裂,一個黑衣人高舉匕首跳將下來,直朝裴越刺去。

他殺機儘顯,狀若狂魔。眾人心頭驟緊,各種淩厲招數紛紛朝他身上招呼過去,刀劍砍入,鏗鏘有聲。

“停手!此乃死物。”蔚楚淩以長劍將那人形傀儡挑起,揚聲道。

忽地,那傀儡的頭顱滾落下來,“啪”的一聲掉到地上,骨碌骨碌滾了數圈,那番聲響,在寂靜的黑暗中,異常清晰,使人不寒而栗。

燈光驟亮,隻見那顆假頭顱被濃黑長發覆蓋,底下隱約現出一張明黃色的字符。

“是厲晟國的文字。”蔚楚淩用劍將那些發絲撥開,翻譯道:“太子裴越......”

待長條上的字全部露出,她麵色一變,倏然閉嘴,就聽身邊的裴越淡然接了下去:“三日必亡。”

咚!

心神劇震間,眾人循聲望去,見一空大師仰麵倒下,七孔流血,心口處赫然插著一枚毒鏢。

.

一空大師橫遭殺身之禍,旻山寺上下雖不至於亂成一團,卻也動蕩不小。善後追查的事宜繁雜,僧人協助災後治理的計劃亟待推行,而裴越亦有意守株待兔,是以乾脆在寺中宿了下來。

近衛軍統領段衡之得知裴越遇刺的消息,心急如焚,奈何他既須嚴守著賑災錢糧,又要看著仇家多得數都數不清的葉凜,還得顧忌太子殿下的命令,隻能派出一小隊人馬,護送戶部侍郎盧瑾瑜前往旻山寺,自己則同葉凜駐守在裴越托人提前置備的宅院中。

禪院偏房門外,裴越俊眉一凜,沉聲道:“盧侍郎,你一介文臣,不應來此,怎能跟著段衡之胡鬨。”

“龍潭虎穴,殿下待得,我也待得。”盧瑾瑜不卑不亢,“況且,葉幕僚說了,殿下需多多臥床休息,切忌太過操心勞神。盧某雖不才,但稽核版籍、減免賦役、征收錢糧之策,皆可為殿下參謀一二,一些文書案牘之事,亦可為殿下代勞。”

“既如此……”語聲輕緩漸弱,湮滅於靜夜。蔚楚淩眼疾手快地將裴越扶住,四周幽香漸濃。

盧瑾瑜匆忙從衣襟中取出一個藥瓶:“殿下,這是葉幕僚研製出的清除毒素的解藥,叫做冷厄丸。”

裴越將瓶中藥丸就水服下,麵色慘白如紙,大半個身子的重量都卸在蔚楚淩身上,聲音卻仍鎮定:“盧侍郎,你先下去休息吧。夢安留下。其餘人等在房外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