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衛表忠,書生泣血(1 / 1)

芙蓉明月 冬至會來 4246 字 11個月前

與豪紳的宴會定在明日辰時,裴越又細問了萬從容鄉上防治疫病的措施,約莫是覺得其中尚有疏漏,一回客棧便提筆起草有關疫疾防檢治的告示。

蔚楚淩略略掃過紙上“社空邸第”、“濃煮熱呷”、“灑掃火燎”、“恐氣觸人”[1]等內容,索性搬了一張椅子,坐在桌旁靜待裴越書寫完畢。

不知是燈火和暖,還是筆墨靜心,她竟不知不覺睡著了,直至被飯菜的香氣喚醒,她迷矇了一陣,才發覺自己身上還披了一件薄衫。

裴越此刻正坐在塌上,捧著一卷書在看,臉色有些蒼白。

蔚楚淩頃刻間又羞又愧,臉頰騰地發燙,她自認武功高強、內力深厚,怎會在太子殿下身旁就這麼囫圇睡了過去!

“從漠涼至幽鄴,夢安趕了太長時間的路,本就休息得不夠,又要為賑災奔忙,抽空歇歇是好事。”大約是看穿了她的窘迫,裴越起身行至桌邊,語氣恬淡,“晚膳剛剛布好,你我便一同用膳吧。”

他說得再自然平靜不過,蔚楚淩的心緒漸漸安寧下來。

桌上的四菜一湯都是冀州的傳統名菜,色潤鮮香,配兩碗骨瓷小碗裝的米飯,另還備有一壺綠酒。美食當前,早就饑腸轆轆的蔚楚淩自然大快朵頤,然而她留意到,裴越隻吃了幾箸,就不再動筷了。

空氣中那陣若有若無的清苦香氣仿似濃烈了起來,連飯菜的香味都無法將之無法掩蓋。

蔚楚淩忽然感歎:“殿下身上的熏香,既清且苦,既淡還濃,縈繞不絕。天家之物,果然不同凡響。”

裴越淡笑了一下:“這香,的確很特殊……”

蔚楚淩見他眼神幽邃沉鬱,心想這香也許涉及什麼皇家秘辛,便體貼地轉移了話題:“殿下,你還在疼嗎?”

她明淨清澈的眼眸裡是純然的關心,裴越微怔,心口猶如被小鹿輕輕一撞,實言相告:“嗯。我身上的毒,十分難纏。”

“一直都是疼著的嗎?”

“是。”

蔚楚淩聞言,語氣中瀉出一絲氣悶和沮喪:“怎麼個疼法?為何今日我竟沒有察覺呢?”

“好比針刺錘鑿,刀劈火灼。”裴越垂眸,“強時,氣血翻湧,目眩神迷;弱時,尚能忍受。”

蔚楚淩眉毛蹙起來:“殿下手底下的人還未找到可以徹底清除毒素的法子嗎?”

“有。”還未待裴越開口,房梁上悠悠傳來一個聲音。

蔚楚淩微怔,暗衛擅自於主客交談時出聲,罪名不可謂不小。

果然裴越麵如寒霜:“驚蟄!”

一道黑色的身影卻不管不顧地翻躍下來,以頭搶地道:“無藥可解的毒,以高深內力可化解之。屬下自小修煉純陽內功,為的就是有朝一日…”

“不可。”裴越斷言拒絕,“此毒棘手,由他人以內力吸收也是徒勞,我自有方法解毒,毋需你枉搭性命。”

“敢問殿下是何方法?”驚蟄抬頭,眼中儘是赤忠決絕之色,看這架勢,竟像是得不到答案不罷休了。

裴越氣極反笑:“孤修的是帝王道,輪到你犧牲的時候,孤必不會可惜,如此你可滿意了?”

驚蟄眼中閃過一絲無措:“殿下恕罪。”

裴越喉頭湧起腥甜,他忍了忍,沒能忍住,鮮血自唇邊滑了下來。

“殿下!”

“你逾矩了,該罰多少,記在賬上,回宮自請。”裴越衣袖下雙拳緊握,勉力抑製著自己的顫抖,“出去,換小滿進來。若再不守規矩,莫怪孤心狠。”

驚蟄雙眼含淚,俯身對裴越一拜,破窗而出,身形猶如飛梭。

好俊的輕功,蔚楚淩的視線飄至窗外,待回轉時,見裴越默然坐著,眼波中泛著煙霜一樣飄渺的哀傷和冷意。她心頭一跳,第一個反應就是要逃。

“夢安……”“臣亦告退。”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蔚楚淩望著裴越沾血的唇瓣,心頭處似有冰淩滴水。

聽得對麵輕聲說“好”,她退出門去,不敢再看裴越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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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辰時,香滿樓,方坤是最後一個到的。

他生得腰圓體胖,步伐卻邁得奇快:“祝大人,王大人,萬鄉正,諸位豪紳,避暑山莊工事吃緊,恕方某來遲。”

語聲帶笑,話間微喘。

臉是討喜的一張臉,皮膚透著養尊處優的白,連指甲都修剪得圓潤整齊,據說年近四旬,看著也不過三十有餘。

然而看見裴越和蔚楚淩的霎那,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

表弟方元寶豢養的海東青昨夜才給他送來了太子殿下和蔚王世子的畫像,這兩位,赫然就是畫中人啊!

他眼中難掩震驚之色,蔚楚淩見狀,不禁心中暗罵:“方濟時這個老狐狸!”

方坤畢竟有幾分本事和見識,一瞬的失態過後,他很快恢複如常,笑臉迎人,閒談問安,如魚得水地融入這場所謂京官做東的晨宴中。

見人到齊了,萬從容開門見山:“諸位萬福,容萬某向大家介紹,這兩位就是要同大家商討賑災事宜的,工部郎中祝鳴祝大人,和兵部郎中王靜岩王大人。”

眾人一一看去——祝鳴神清骨峻,但麵染霜色,約莫這會兒身子不大爽利;王靜岩則冷豔凜然,神采奕奕,對比之下,顯得康健過人。

然而事未開頭,樓外忽傳來一陣嘈雜沸騰的人聲。小廝匆忙來稟:“不好了,各位老爺,樓外集結了一群書生,嚷著要闖入香滿樓,護院們攔不住,書生們馬上就要衝到後堂來了。”

“讓他們進來吧。”裴越發話。

話音剛落,隻聽“咚”的一聲,大門被撞得發出巨大的悶響。

“外頭的人彆撞啦,這就開門!”小廝高喊。他拉開門閂,靈巧閃避一側,一群清臒文弱的布衣書生魚貫而入。

領頭的那個一身藍衫,麵容剛毅,一踏入門檻便揚聲質問:“大災關頭,鄉試延期,旻山鄉卻仍在興造皇帝行宮,萬從容,你與方坤官商勾結,罔顧天良,如今竟還有臉召集本地豪紳一齊對朝廷官員溜須拍馬、進貢逢迎,難道就不怕遭天譴嗎?”

“你莫要含血噴人!”萬從容被氣得胡子都抖了。

“哼。”蔚楚淩冷笑一聲,“聖賢書讀得不多,話本倒看了不少。憑空汙蔑,忠奸不分,這難道就是我朝讀書人的品格和素養嗎?若真如此,我燕赤危矣!”

“胡說八道!”書生們怒而駁斥。

“方坤主持修建行宮,未嘗克扣工人勞務報酬,倘若避暑山莊停建,工人們手停口停,如此豈非斷了他們的生路?”

書生們一時默然,蔚楚淩乘勢道:“諸位可曾聽過以工代賑?若之後糧食夠吃,鄉上搭橋鋪路、築堤造壩、興修水利、固繕城工,那些尚未尋到謀生手段的流民,便可投身建設,靠雙手養活自己。”

“還有,”她語聲淡淡,“我不知你們是從何處聽說萬鄉正帶著諸位豪紳在香滿樓向我和祝大人進貢的,事實上我與祝大人在此設宴,是為了請諸位豪紳幫助鄉衙收購糧食。”

“收購糧食?”眾人麵麵相覷。

“朝廷賑災糧款將到,但隻能支撐賑濟一時,如今雖已鼓勵開荒,但距離豐收時節尚久,故鄉衙有意以朝廷賑災款向鄉中有私積米糧的大戶求購糧食,以豐盈糧倉,助災民平穩度過荒年。”蔚楚淩道。

“恕方某鬥膽一問,”方坤拱手,“兩位大人可有意壓低糧食價格?”

“不,禁止抑價,以招遠商。”裴越答,“商戶亦不得哄抬物價,謀取不義之財。”

“大人聖明。”在場之人紛紛奉承。

裴越的眼神清明冷峻,他微搖了搖頭,道:“災荒之年,科舉停考,平門寒士殊為不易,萬鄉正切莫忘賑恤寒士,可設學田全其士節……”

三言兩語,惹得學子們陡然眼熱。

那剛毅書生卻忽然疾步上前,聲色俱厲:“大人!這些話,你為何不早些說?!這些事,你為何不早些做?!”

蔚楚淩下意識護在裴越身前,卻見那書生麵容緊繃,兩行清淚無聲地滑落下來。那神情太過絕望和淒愴,在場之人莫不心中震動。

“我的祖母,因為身子不適,懷疑自己感染了瘟疫,怕拖累於我,昨夜將自己縊死在家中房梁上……我自小與她相依為命,全靠她的養育和庇護,才得賴以詩書果腹……”說到此處,書生凝噎失聲,數息後才道,“我不能讓她枉死。”

“史書上屢有大災大疫的記載,數百萬人的慘死,饑民相食的殘酷,也不過寥寥幾筆,而我的祖母,輕如一粒微塵,甚至落不到史書之上。她一生盼望的是吃飽穿暖,盼她的孫兒能考取功名,以後入朝為官,永遠記得百姓的苦楚,當百姓的父母官……可恨我未能全她夙願……”他脫下藍衫,露出一件遍布補丁的麻服,顫抖著手將白色的孝冠戴至頭頂,“但我不憚以一介布衣之身,來問一問大人,你說以工代賑,能否杜絕監守自盜、鬥筲之役[2]?你若真的愛民如子,可曾與子民同穿、同食、同住、同行?你若真知百姓苦,可知百姓苦至若何?”

他雙目猩紅,卻身正如鬆,字字句句擲地有聲:“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我曉得。可底層百姓命運的繩索,究竟有幾條係在大人的良心和善心之上,大人可曉得?”

他一席話振聾發聵,猶如霜雪穿堂,挾帶一股鑽人肺腑的凜冽寒意,令這後堂都仿佛驟冷了幾分。

裴越低咳兩聲,容色變得雪白。

在一片寂靜中,他輕聲問:“你叫什麼名字?”

“周正。”

“你的祖母叫什麼名字?”

“蘇招娣。”

“周正,這是太子殿下的信物,月牙令。”裴越從懷中掏出一枚白玉令牌,緩步行至書生跟前,將令牌放置於他掌心,“憑此令,你有協助鄉衙辦公查案、監察工事、抽調賬簿之權,若出現任何問題,皆由在下負責。”

他又拿出一個月白色的錢袋,靜靜道:“我於民有愧,於你的祖母蘇招娣有愧,自知這過失,無論如何也抵償不了……但這些錢銀,請你拿去,為她備一副薄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