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霽雲連忙點點頭,乖乖地站在原地等候。
不遠處,篝火旁,唐昀正端坐著,仔細地讀手上的書信,擰在一起的眉頭漸漸舒展開。
聽見侍衛的腳步聲,他頭也不抬,問:“什麼人?”
侍衛低頭拱手,恭敬地回答:“看著是個鄉野女子,行路累了,想討要一些吃食。”
“討要吃食?”唐昀抬起頭來,露出一張麵如冠玉的臉,眉宇間沉著一股殺氣,不怒自威,赫然是始元帝唐昀。
“齊禎,你怎麼看?”他轉頭問身後的侍衛。
齊禎彎下腰,謹慎地回答:“以臣之見,此女子行蹤鬼祟,來路可疑,皇爺還是不要沾上身的好。”
唐昀眼中流露出幾分讚賞,隨即又搖了搖頭,冷聲道:“既然來路可疑,更要斬草除根。李子庚,把人請過來,朕親自問話。”
看著李子庚走遠,唐昀隨手把手中的信紙扔進篝火中,薄薄的宣紙被熊熊烈火吞噬,燃起的火光映在唐昀臉上,神情莫測。
直到被李子庚領到唐昀麵前,徐霽雲都好像做夢一樣。
烤全羊散發出油脂和香料燃燒後的氣味,簡直讓人垂涎欲滴。
捏著手心裡的兩枚銅錢,她硬著頭皮開口:“公子,我想跟你們換一些吃食。”
她心裡忐忑著,這些侍衛個個腰掛寶刀,英華內斂,為首的這個公子衣著華貴,氣度不凡,估計不是什麼尋常人家,恐怕看不上這一點錢。
正這麼想著,卻見麵前的公子垂著眼,漫無目的地撥弄著手上的玉扳指,溫聲道:“萍水相逢,哪有不幫忙的道理,隻是這荒郊野外的,請問姑娘名姓,怎麼孤身一人到了這荒郊野外?
徐霽雲心裡一緊,不敢據實相告,絞儘腦汁地編出了一個看似完美無缺的接口:“妾大名徐霽雲,就住在附近的村裡,要去省城投親,公子知道省城怎麼走嗎?”
她撒了兩個不大不小的謊,原身就叫徐大丫,徐霽雲是她在現代的名字,去縣城當然也不可能是投親,但留個心總沒錯。
唐昀愣了愣,撥弄玉扳指的手停下來,猛然抬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帶著凜冽的寒意與威儀,惹得徐霽雲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哪裡又說錯了話。
唐昀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而反問了一句:“徐霽雲?哪三個字?”
“徐庶的徐,‘空蒙岩雨霽,爛熳曉雲歸’的霽雲兩個字。”徐霽雲眨了眨眼,覺得很莫名其妙,一五一十地回答,心裡想:這名字還能有什麼問題嗎?
唐昀的目光逐漸染上殺意,還沒來得及開口,身後的齊禎就一把握住寶刀,厲聲叱道:“冒犯聖人名諱,你好大的膽子!”
本朝雖然是避字不避音,但這麼大咧咧在君上麵前玩諧音的還真沒有,齊禎心想:這究竟是沒腦子還是刻意為之?
徐霽雲大吃一驚,難道是她的記憶出現了差錯?按本朝慣例,隻要不搬到台麵上,百姓起個同音的字是無傷大雅的呀?
“我出身鄉裡,對此毫不知情,不是有心之舉。”徐霽雲急急忙忙地辯解,心裡悔恨萬分,真是恨不得扇自己兩巴掌。
唐昀抬手製止齊禎,沉吟良久,又問:“哪裡人氏?”
“邳縣外十裡,陶河村人氏。”徐霽雲不敢再胡編亂造,小心翼翼地如實回答,生怕再說錯了什麼話。
“陶河村?”唐昀小聲喃喃,而後對站在徐霽雲身後的李子庚笑道:“李子庚,你不是也是邳縣人嗎?這算不算是他鄉遇故知?”
徐霽雲摸不著頭腦,順著唐昀的目光偷眼觀瞧,卻見剛才那個凶神惡煞的侍衛一抱拳,道:“屬下正是邳縣人士。”
唐昀似乎是很隨意地說道:“我們也是要去省城的,姑娘孤身一人多有不便,不妨與我們同行。相逢即是緣分,李子庚,你拿些吃食給這位姑娘。”
李子庚正要答應,發現唐昀給他遞了個彆有深意的眼神,他心頭一震,狐疑地看了徐霽雲一眼,悄悄對唐昀點了點頭。
徐霽雲並沒有注意到他們的眉眼官司,對著唐昀好好千恩萬謝了一番。
看著李子庚領著徐霽雲到了一旁的篝火前坐下,齊禎彎腰對唐昀耳語道:“皇爺,西南軍務要緊,您既然懷疑她,何不讓錦衣衛嚴刑審問?”
唐昀從袖子裡摸出一塊玉佩來,對著火光仔細照了照,嗤了一聲:“不要打草驚蛇,況且嚴刑之下,難免有冤獄。”
齊禎覺得皇爺今天有些過分寬仁,自踐祚以來,這位就是靠嚴刑峻法立的威,今天怎麼用了試探這麼溫和的手段?
想了想,他又勸:“可若是這女子縝密,一時之間恐怕露不出破綻,從此地到省城,一路上變數頗多,臣怕壞了皇爺大事。”
唐昀沉吟片刻,道:“此事不尋常,朕心裡有謀算,不必再勸。”
那邊,李子庚領著徐霽雲坐下,又用刀給她片了幾片肉,看她狼吞虎咽,不由笑道:“姑娘慢一些,方才是我多有得罪了。”
徐霽雲吃力地咽下滿口的肉,連連擺手:“出門在外,警惕些是應該的。”
李子庚一邊再次切下一塊肉遞過去,一邊說:“我多年不回鄉,姑娘未必認得我,我叔叔倒是在縣城頗有賢名,不知如今怎麼樣了?”
叔叔?徐霽雲總覺得這個關係很熟悉,略一思索,不由驚叫出聲:“你就是那個在京城當差的七品大員?”
徐霽雲仔細端詳他的容貌,黑黢黢的臉皮,須眉如戟,一雙豹子眼向外放出精光,五官相貌跟她去縣城裡找弟弟那天見到的那個紈絝公子簡直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當下不敢怠慢,連忙鞠躬道:“原來是李大人,久仰大名。”
真是完蛋,居然碰到苦主的金大腿叔叔了,這算不算自投羅網?還好剛才沒有實話實說,徐霽雲暗自慶幸,越發打起了精神。
“不敢當,今時不同往日了,”李子庚歎了口氣,在衣服上擦了擦刀上的油漬,半帶愁容:“如今犯了事,早就被貶了,給人當侍衛度日而已。”
徐霽雲大吃一驚,意識到自己戳到了對方的痛處,當即愧疚難當,連連告罪。
李子庚倒是顯得很大度,沒有和她計較,反而細細地詢問起了陶河村的人事,從家人狀況到宗族大事,事無巨細。
徐霽雲見他說話溫和,十分平易近人的模樣,也不由生起了彆的心思。
即使李子庚被貶了,但能讓他護衛的人,想來身份不會平凡,如果能搭上這一層關係,入朝做官會不會容易些?
自己畢竟是個女子,八股文也寫不來,傳統的科舉路已經斷了,倒不如早早試試彆的路。
這麼想著,她的態度也熱絡了一些,試探地問:“我看各位兄弟氣度非凡,敢問都是在哪裡當差啊?”
李子庚切肉的手頓了頓,隨即笑道:“不過是往來的商隊而已,稱不上當差。”
商隊?徐霽雲有些疑惑,用餘光悄悄觀察四周,並沒有發現馱運貨物的車輛馬匹,唯一的馬車雖然看上去寬敞,可除了坐人,恐怕也裝不了什麼貨物,這可不像是商隊啊。
於是,她斟酌了一下話語,又問:“我家傳了一副輿圖,繪儘海外奇珍,今日得公子相助十分感激,不知道有沒有機會當麵奉送。”
在曆史記載裡,今朝皇帝是個酷愛海外尋寶的,所以無論是官員還是商賈,無不希望得到海外的寶物獻給皇帝換取利益。
徐霽雲雖然隻是個學地理的,但高中階段地理學的還好,努努力也能默一個差不多的世界地圖出來,至少在這個時代是夠用的。
果然,李子庚聽見這句話,臉色微微變了,思忖片刻,說:“我去請問公子,姑娘稍等片刻。”
徐霽雲點了點頭,看著李子庚走向唐昀,兩個人不知道耳語了什麼,就有人來引她去見唐昀。
她心裡期待又緊張,這位領頭的公子表麵上看起來和顏悅色的,但那周身的氣勢可真叫人不自覺心生敬畏,看來還是要小心再小心才好。
到了唐昀麵前,徐霽雲正要開口,卻被唐昀先一步打斷:“姑娘說的那副輿圖,是真的嗎?”
“自然是真的,”徐霽雲笑著回答,“泰西諸國雖不似我上國物產豐饒,卻也有些小玩意,譬如犀角,象牙,香料一類,我想皇爺也會喜歡的。”
“你怎麼知道皇爺的心思?”唐昀把玩著白玉扳指的手停了下來,抬眼漫不經心地掃了徐霽雲一眼,隱隱帶著寒意。
徐霽雲一滯,結結巴巴地解釋:“我當然不敢知道皇爺的心思,皇爺坐擁四海,什麼沒見過,隻是這些玩意新奇,我猜皇爺會感興趣。”
這話說的真可謂諂媚至極,唐昀冷哼一聲垂下眼睛:“那你先說說,泰西諸國都有什麼吧。”
“泰西遠在海外,有英吉利、法蘭西、佛朗西等國,人結尾紅發綠眼,黃金遍地。”徐霽雲回憶著上輩子學過的東西,極儘誇張之能事。
可奇怪的是,唐昀聽完她這些模棱兩可的話,也不繼續追問,反而一副興致缺缺的樣子轉移了話題:“這些事我不在乎,一屆商賈,也不想媚上,姑娘真有空,不如陪我手談一局。”
抬眼一看,唐昀麵前果然擺著一張矮幾,上頭放著一個紫檀木的棋盤並兩個棋罐,在這個荒郊野外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徐霽雲連連推脫:“我的棋技差得很,恐怕反而誤了公子。”
她這是真沒謙虛啊,原主對圍棋隻是略懂皮毛,她前世下棋也是個半路出家的,業餘三段都不到,平時主要是和朋友菜雞互啄,是真的不敢跟人對弈。
唐昀卻不聽她的解釋,擺了擺手,朗聲大笑,道:“本就是以棋會友,何必在乎棋藝高低,姑娘給我個麵子,不要推脫了。”
李子庚也在旁邊跟著勸:“姑娘不知道,我家公子是個棋癡,隻要是見了會下棋的,不管什麼身份,什麼年齡,都忍不住要手談一局。”
話說到了這個份兒上,再推脫就是不禮貌了,徐霽雲隻好硬著頭皮坐了下來,跟他對弈。
開局,她就習慣性地擺了個點三三的陣勢。
唐昀不動聲色地挑眉看了她一眼,握著棋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