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朔生的爹說他某日挑著擔子從鎮上回來,在二月初一的夜晚,天地間黑摸摸的一片,抬頭不見月亮,一不小心就可能踩到路邊的荒墳。要不是自己眼觀四路耳聽八方,那剛出生的林朔生可能就被饑腸轆轆的野狗給扒拉著吃了。
總愛卷上幾片煙葉吞雲吐霧的慈目老人在林朔生七歲時騰霧而去了,從此林朔生再也聞不到嗆人的煙味,也等不到用覆著厚繭的手來揉他的臉,遞給他剛剛蒸好的玉米饃的人。
彆人把老人抬到家裡的時候他看到爹的臉色灰白,嘴角全是血沫,他們說是老人年紀大了背不動那麼沉的貨物,被壓斷了脊骨死的。幾捧黃土覆過老人蜷縮乾瘦的身體,林朔生在飄起的紙灰中第一次知道了生與死。
他被同情他的人送到一處香火店做學徒混飯吃,糊些金銀財寶,丫鬟小奴。神龕的蠟燭光映照著老板灰白的愁眉苦臉。香火店沒幾年就被抄了,老板失魂落魄地把剩餘的金元寶紙洋房燒給自己,到陰間享受生前沒有的榮華富貴去了。
沒了生計的林朔生又被好心人送到工廠裡去,那裡也有幾個和他同樣的孩子,個子矮小,沉默終日,偶爾想些聊以為樂的事情,就要被工廠主狠狠地敲下腦袋。
冬天和夏天穿的是同樣的衣服,硝酸與鐵鏽的味道充斥著他的童年,生命力太頑強對於他來說不算好事,他有次發燒燒得頭昏腦漲,恍惚中竟然看到了爹在自己身邊慢條斯理地卷起煙抽,他扭頭輕叫爹,看到老人卻在霧中消散。
林朔生被人推醒過來才發現是紡紗機起了火,幸虧及時被撲滅,但他也因此被廠主扣了本就微薄的工錢。
他病不死,打不死也餓不死,困在機器的牢籠中。在無休無止的虐待與冷目中,有些孩子繼續麻木下去,而他忍受不下去,終於選擇了出逃。紡織廠離渡口近,一個大些的孩子說他們可以逃到船上,讓船載著他們離開,那孩子的父母就在對岸。
在淩晨時他們趁著監管的人睡著溜了出去,卻有人通風報信,沒翻出牆的孩子繼續留在工廠裡,翻出去的孩子一哄而散。
幾個大人拿著棍子要把逃走的孩子追回來,他跟丟了領頭的大孩子,自己為了不被棍棒砸到,靠著個子小鑽進了一處籬笆牆的漏洞。
這裡是一座公園,晨光帶來了散步的人群。
他們穿著整潔。儀態萬千的女子攬著談笑風生的男子的手,從林朔生身邊走過,香水氣讓他打了個噴嚏。他們身上的毛呢大衣阻隔了冷風,看衣裝單薄格格不入的林朔生露出了驚訝與同情。
林朔生看到了正在找人的工頭,他慌不擇路地往一處小路跑,氣喘籲籲地躲在一處灌木叢裡,荊條劃破了他的手臂,血珠滲出來,很快又被冷風凍住。
他的胸腔裡漫上一股鐵鏽氣,他忍著沒有咳嗽。靜寂中,他聽到一陣琴聲,悠悠揚揚地遊曳在空中。樂器他不知道,但那曲調像是父親帶他上山砍柴時常哼的調子。他從灌木叢中爬出,看到眼前是一個柱子漆白的亭子,裡麵有個穿黑色大衣的人,琴架在肩上,他的手指節修長漂亮,琴弓從弦上拂過,樂聲像溪水一般傾泄而出。
林朔生完全地被他吸引住了。
那是個矜貴俊秀的少年,鏤空的亭頂落下曦光,鋪在琴上,四下無人,他獨自地沉浸在自己的樂聲中,沒有在意到亭柱後的林朔生。
林朔生不知道那個大孩子有沒有登上船,他想著自己過一會再過去,他們會在對岸會合的。
他沉在樂聲中,全然沒有注意到頭頂覆蓋過來的陰影。工頭四下追尋半天,看到了靠在柱子上的林朔生。他上前扯過林朔生的手臂,小聲地警告他,現在乖乖和他走就不會把他交給廠長處理。
林朔生知道廠長對付怠工者的手段,他心寒半截,隻好不情不願地挪動步子。
樂聲這時停了下來。少年走到工頭的麵前,非常客氣地說道:
“先生,在我一首曲子結束前,請不要帶走我的聽眾。”
工頭陪笑似地說道:“就一個娃娃,哪裡聽得明白洋樂。”
少年半蹲下來,對林朔生溫聲道:“你覺得好聽嗎?”
林朔生愣上片刻,點點頭,他又抖著聲補充說樂曲像鄉下的調子。
少年仰起頭,對工頭說:“他聽得比你明白。”
工頭覺得眼前這人年紀不大脾氣倒古怪,但看他的穿著又不好罵他,免得給自己惹上什麼麻煩。工頭假笑敷衍幾下,說還有急事,拉住林朔生要走。
“他是你的孩子嗎?”少年懷疑地打量著工頭,即使他不問,但工頭也知道他在疑心自己是人販子,林朔生拉住少年的衣擺,使勁搖頭。
工頭趕緊說道:“他是家人送來當學徒,簽了合同的,我們老板好吃好住供著,還給發工資。”
“好吃好住?”少年的手很輕易地就握住林朔生的手腕,“雇傭這個年紀的孩子,按新法處置的話,罰得可不輕。”
“他自願來的……這年頭養不起孩子,他有個工作養活自己是件好事,要是工廠關了,誰養這些人去?”工頭被他盯著不自在,心生煩悶,“不是誰都有你這樣的出身。”
林朔生低著眼,不敢看怒火上來的工頭,也不敢看少年。他忽然明白了,自己就算逃走了又能到哪裡去,不過是換個地方做工挨罵遭白眼。
“讓他跟我走,我會有辦法。”少年冷下聲。
工頭火氣上來,聲音也提高幾分:“你這小子管這麼多做什麼,他走了我怎麼和廠長交代,今天的工誰頂,你同情他誰同情我?”
少年沉默下片刻,將本戴著的手表解下來,給工頭說:“我不知道具體多少錢,但至少三個銀元。”
工頭還想笑話他,但一摸表鏈的材質,也知道這表可能值得遠不止他說的三銀元,人傻錢多的公子哥今兒給碰上了,他瞬間和顏悅色起來,把表小心地收到兜裡去,便放了林朔生揚長而去。
工頭確確實實地越走越遠了,林朔生愣愣地看著,直到少年拍拍他的肩膀,發現他的衣服在冬日裡太過單薄。少年便脫下自己的外套給他披上,他的外套對於林朔生來說太長,但留存的體溫卻是真真切切的,自父親去世後許久未有的暖意再一次湧上來,他對上少年溫柔的眼睛,少年問:“會暖和些嗎?”
“謝謝你……謝謝……”林朔生感到鼻尖發酸,他想起來父親說要對大恩人下跪,他剛要跪下來就被少年拉起來,少年笑笑說:
“我擔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