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音樂家遲到了很久才到岸邊,人魚有些擔心地問他怎麼了,音樂家拿出一副銀朱色的耳飾,說在商店裡一眼覺得適合人魚,和老板討價還價了半天才買下來。
今天不是什麼日子,隻不過是他想送就送了。
音樂家挑飾品送人的眼光一向很好,過去還是學生時,常用送禮的方式討人歡心。
音樂家自己也覺得好笑,對方並不是姑娘,但他仍然想送人魚這副耳飾。
人魚看向那對耳飾,又看向音樂家,有些窘迫:“是你給我拉的琴,我不能再拿你的東西。”
他說著又潛進水中,顯得措手不及。
音樂家想了想,就說:“你不接受,我就得把它退回商店,但那商店老板黑得很,隻會退一半的價錢,你要怎麼補我虧損的錢呢?
人魚沒有繞出他的話,他隻好應了下來,輕聲說:
“謝……謝謝。”
他遊得靠近些,接過耳飾,但似乎並不知道怎麼戴,動作有些笨拙。戴反了自己也沒意識到,音樂家竟然忘了對方隻是條人魚,他讓人魚停下,說:
“我幫你戴。”
音樂家過去也為不少人彆過首飾,他的動作倒很是熟練。
人魚的頭發被音樂家的手輕輕撩到耳後,指尖的溫度掠過他的耳朵,傳到心上,泛起些異樣的感覺來。人魚慌亂著將目光從音樂家的臉上移開,看向夜空下墨藍的水麵,海浪到岸邊的時候,原來推得那樣慢。
在淡淡銀鱗下,人魚的臉有些過分的白皙,銀朱色嵌在他的耳上,像冬日祭祀時的蠟淚滴落在雪原。音樂家想從人魚的麵容上找到什麼,找尋他故鄉的痕跡,他的故鄉也有一個港口,在幼時那裡的船舶來往不斷,他常常和母親到港口處等待歸來的父親。
也許這隻人魚原先就住在那呢,他們互相在對方身上思念遙不可及的家鄉。但音樂家沒有問。他甚至想過現在的一切其實是他落寞沉海後的幻想,幻想的肥皂泡是轉瞬即逝的,他竟恐懼起自己幻覺的消失,害怕哪一天來到這處海邊會沒有人魚的身影。
音樂家看得出人魚刻意躲開的目光,一直以來他在岸上,人魚在海水中,和他總隔著一段距離,若即若離。而他希望被人正視,平等地正視,不論是過去那些仆人如何看他,還是現在流亡時周圍的人如何看他。
“注視我,可以嗎?”
音樂家說道,他的語氣一貫溫和。
人魚這才意識到音樂家已經把耳飾彆好了,他道著謝,回過神看到音樂家此時正勾著笑看他。
音樂家自上次為了自殺而下海以來再一次跳到海水中,夏夜微涼的海水漫過他的腰,人魚嚇了一跳,以為他要在自己麵前再一次投海自儘,但音樂家卻靠近他,輕輕笑一聲說:
“你如果是人類,可以在戲劇裡反串當女主角。”
曾經仰望的人離自己這樣近。人魚的思考速度已經慢下半拍,體會不出音樂家在誇他,半晌沒有話來回應。
“哪一天我再也拉不了小提琴了,你是不是就回去了?”
音樂家的語調裡帶上了些許悲哀。
聯係起他和人魚的是同鄉的音調,如果那時他自殺前沒有帶上小提琴,人魚還會不會救他。他早猜得到人魚救他絕不會是因為怕他汙染了海水。海天廣闊,把守海關的人束縛不了一隻人魚遊向何方。
不過不論人魚的答案是什麼,他都會繼續把小提琴演奏到人魚離開為止。
“我不會離開你。”
人魚的回答沒有任何猶豫,他更害怕音樂家的離開,他無法離開海邊,每天的等待對於他來說像煎熬。
他怕音樂家死。
人魚又道:
“我是為你而活著的。”
音樂家聽到人魚這樣回答愣了愣,人魚不會騙人,也學不會迂回地講話,一向工於詞藻的他卻思索不出人魚這句話裡的意思。但至少來說,人魚在意他。
音樂家看向人魚的藍眼眸,問道:
“你允許我喜歡你嗎?”
人魚的心臟仿佛一下被潮水攪動,他下意識地搖頭,他感受到的更多是惶恐,得到了本不該屬於他的東西時的惶恐。
音樂家也並不報太多希望,他所問的得到了答案,也就足夠了。他說:
“那我們明天再見。”
他要退回岸邊,人魚又忙拉住他說:
“我絕不是討厭你,我隻是覺得……我配不上。”
“配不上什麼?我無權無勢,不過是一個流亡者。”
音樂伸手撫上人魚的臉頰,手心冰涼的觸感並不會是虛假的。
他的動作很輕,沒有用任何力,但體溫的暖流翻上來,讓人魚激靈一下,躲不開音樂家溫柔的染著笑意的眉眼,深潭一樣的眼睛,陷進去就出不來了。他找不到其他理由讓音樂家信服,他已經要克製不住情緒的浪濤。
“我現在比任何時候都要喜歡你,”人魚壓著聲說,“但你現在……現在最好離我遠點。”
人魚連命令都像是在懇求,音樂家卻沒有放下手,而是捧起人魚的臉,在他的唇邊輕輕落下一吻,以作今夜的告彆。
音樂家抬起頭,他的笑意朗若清風,人魚仍然怔怔地看他,甚是茫然。
音樂家對人魚說:
“謝謝你,明天見。”
他覺得人魚呆下的表情分外可愛。
人魚莫名感到琴弦崩斷的聲音,此刻所有的壓抑與情感都從理智的閘口決堤,他既然已經得到過往所憧憬與仰慕的人的愛又何必要克製。他抱住要回到岸邊的音樂家,頭倚在他的肩上。
“我想聽你叫我的名字。”
他忽然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音樂家順手摸他的長發,輕聲道:“你不是想不起你的名字嗎?”
平日裡音樂家都大魚小魚地隨意稱呼。
人魚的氣息似乎比方才更重些,他緩緩說:
“朔生,林朔生。”
“你是在初一出生的?”
音樂家問道。人魚應了一聲。
他生在一個沒有月亮的夜晚。
“那我可要正式些,”音樂家輕笑,他在人魚耳邊說道,人魚耳根暈上了煙霞色,銀朱的耳飾似乎歪了一些,音樂家一邊調整回去,一邊又繼續道:
“林朔生,我喜歡你。”
人魚抬起頭看他,目光在月色下幽沉沉的。
音樂家還有幾篇投給報社的譯稿需要潤色,他這回是真的要回去了。但人魚沒有鬆開手的意思。音樂家才感到腿被什麼纏繞著,往下看去那是人魚的尾鰭。銀若散月的魚尾繞過他的身側,將音樂家包圍在其中。
人魚濕冷的手撫上了他的腰。他低聲說:
“而我一直愛您。”
音樂家完全沒有退路了,他還沒有問出人魚要做什麼,人魚的吻就覆上來,帶著不留餘地的熾熱與沉在心底未曾言說的過往,他不是音樂家那樣輕佻的柔和,而是一個人的宣泄。
宣泄著他曾膽怯與卑微的愛意。
情欲解構理智,月亮墜落水中,濺起銀光。音樂家的樂譜全亂了套,音符跌在浪潮上,一切已經脫出了他的掌控。良久,人魚放開他,音樂家還覺得有些暈頭轉向,而失控的樂章還沒有停止。
魚尾纏上音樂家的腿,音樂家現在終於意識到人魚原先那一句離他遠點是忠告,不過已經有些晚了,音樂家的呼吸也變得急促,他對人魚說:“夠了,回去吧。”
人魚卻注視著他,說:
“原諒我。”
他將音樂家帶到水中,帶到夏夜漲潮的泛起波瀾海麵之下。
明月懸空,大海清波萬丈,遠離了一切喧囂。蒼涼的岩石間回蕩著海浪拍打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