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煙說完，自己都不太信，哪有人族會頭生小苗。

可是，除去在靈域和異界的那七百年，其餘時間，她幾乎都在妖族地界，對妖族的氣息再熟悉不過了，但凡雲默祖上三代有妖族，她定能嗅出來。

不過，世間不為人所知之事，海了去了，她不懂的，遠比懂的多，再糾結也無益。

這時，她目光又被吸引了。

雲默額頭流下一道晶瑩，帶著緋紅，像是濃稠花露。

是那小苗的汁液？

宗煙暗暗計較，帶著私心，勸道：“你是人族無疑，就算是閒莘再苛刻，也不能治你的罪。不如，你就將那小苗留下。”

“不能留，會惹麻煩的。”雲默聲音低沉。

“你就說是本仙弄的，我看誰敢多說一句。”宗煙說得鏗鏘有力。

但說完，又不免有些心虛。

她隻在淩仙再待兩日，而那些好管閒事者，可是會一直待著這裡，到時小仙友受了委屈，可來不及尋她。

“將它藏起來罷了。”宗煙閃過個好想法。

雲默紮的小揪揪，大抵是為了遮掩小苗，她亦可遵照此法，藏住小苗。

“你且等等，很快就好。”

她當即動起來，直接從衣袖上撕下一條細長的帶子，畫上隱匿陣，還貼心布了個小空間，讓小苗能儘情生長。

“好了。”宗煙將其遞過去。

雲默接過紅發帶，看了幾眼，然後咬住它，雙手將頭發全部抓起，再從嘴裡扯過發帶，紮了個蓬鬆的高馬尾。

宗煙盯著他，目光猶如花精等在清晨，期待著花朵盛開後，采擷第一抹花蜜。

小苗日後會成什麼樣呢，是會越長越高，成一棵小樹呢，還是會長出更多的小苗呢。

她以目光比劃著，再次確定般問：“這下，你可以安心養著小苗了吧。”

“自然。”雲默道。

若有選擇，誰願意承受無妄的疼痛。

宗煙很滿意，心情愉悅，主動提起：“說好了，兩個秘密，你問吧。”

“……”雲默道，“我並無想知曉的，但請仙尊為我保守秘密。”

小少年倒也聰明。

她的秘密，可非小小修士能承擔住的，可惜，若他再大膽些，定能知道些讓他日夜不安的事。

“安心，本仙可會保守秘密了。”宗煙笑道。

譬如，到如今，大陸上還沒人發現，她已到了清境。

“仙尊，那我現在去做宵夜？”雲默還未忘記自己的任務。

宗煙往外望望，隱約可見月懸天際了，再耽擱，就要少了睡覺時間。

她直接趕人，“今日天色已晚，你先回去罷，明兒，我定會來尋我那薄禮的。”

“是。”人影走遠。

宗煙一揮手，熄滅了山洞的光，然後，直接往後一倒，落在層層疊疊的藤蔓網上，整個人還被彈起來了幾下。

唔，舒坦。

方才她就在想，此處定然適合安睡，果不其然，舒服極了。

翌日。

微光自藤蔓間隙照進來。

宗煙睜眼，安睡得一夜無夢。

她輕快地伸了個懶腰，步出山洞，林間空氣清新，偶聞幾聲鳥啼，是個覓食的好時機。

正欲念訣傳音，一隻蝴蝶乍然出現，舞著金燦燦的長翅，圍繞著她撲飛。

金尾蝶……

這傳音法器是她所製，可瞬間傳信於她，她先後煉製了幾百隻，分給了好友與看守裂縫的人。

而這一隻，給了閒鈺後，就沒被他用過，這回，定然不是小事。

宗煙不安地伸手，讓金尾蝶落在指尖。

“裂縫附近出現了腐怪。”

她瞬間如墜冰窟，麵色慘白。

自從腐毒之戰後，世間太平了千年，但短短一句，就宣告了安穩到此為止了。

她定定神，禦風飛過去，眨眼就到了裂縫所在的湖。

湖邊，幾十個仙者布下了淨化陣。

陣中的湖水劇烈翻湧，露出一頭畸形生物。

它約三層小樓高，全身黑甲參差不齊，長著多頭棘突，看起來惡心至極。

宗煙立即揮起白刃，衝向腐怪，狠狠砍了幾刀。

白光閃過，將它斬得七零八碎，一塊一塊，散落在湖裡。

緊接著，原本僵硬如岩石的肉塊，像是急速地腐爛，化為爛泥，同時溢出了刺鼻幽黑的腐毒之氣。

淨化陣立即被催動，將那些腐毒之氣儘數堙滅。

宗煙握緊了白刃，環視一圈，卻沒看到其它腐怪。

奇怪，這頭腐怪並不強，那位能操控腐怪的，怎麼會派它來打頭陣，難道隻是虛晃一槍，要派大部隊進攻其它裂縫。

她立即送出十六隻金尾蝶，等了片刻，回答都是沒有異樣。

這就更奇怪了。

這頭腐怪，到底是怎麼來的。

宗煙正沉思著，聽到了吵鬨聲，抬頭一看，閒莘想衝過來，卻被閒鈺攔住了，隻能遠遠罵著。

“宗煙！你個天殺的，你的結界有什麼用，不一樣沒能守好裂縫！”

閒莘惡狠地高聲罵著，甚至崩了幾個極臟的字眼。

“你當了個什麼首徒，靈域的名聲都給你敗壞完了！三大主峰那麼多優秀弟子，怎麼就活了你這樣一個無能之輩！”

“阿莘！閉嘴。”閒鈺直接吼道。

“你威風個什麼勁，打個腐怪打了一刻鐘，就劃破點皮，看看人家的那幾刀！”閒莘不甘示弱地回罵。

“你去檢查有無其它腐怪，彆隻會動嘴。”閒鈺也火了。

“行，我去，但你若處理不好這邊，淩仙掌門就換人吧！”閒莘罵完，去和其他長老一起巡視周圍。

宗煙聽完，並未生氣，反而覺得他們的罵聲，動人至極。

真好，眼前都是完完整整、全須全尾的人，都十分鮮活，沒有破碎，沒有腐化，沒有……全部死完。

她再也不想，見到隻餘一人活下來的場景了。

閒鈺飛到她身邊，麵色嚴峻，說道：“宗煙，你可看出是哪的問題。”

“待我查查。”

宗煙緩過神，握緊了白刃，得了心安一般，才開始施展法術，將全湖的水都懸浮起來，然後儘數蒸乾。

湖中心的底上，露出一物，長約十丈、寬約一丈——空間裂縫。

它像是一團不斷扭動的活物，表麵大多是漆黑，但有一些五彩斑斕的光紋在緩緩流動，像一個伸出無數雙手的深淵，想將所有人都拉入無儘黑暗中。

雖然極度厭惡它，但這裡並無變化。

宗煙思忖，讓結界顯形，立刻就知其禍源何在了。

結界上麵幾處破損，像是用力扯布，扯出了間斷的細長裂口。

結界陣法被破壞了？

她將陣法召出來，目光一點點掃視。

沒有，陣法並沒問題，仍然按照規則運行著，而且靈力充足，但結界就是顯而易見的殘缺了。

不應該啊。

宗煙都快有些懷疑自己了，對旁邊叫道：“閒鈺，你來看看，可是陣法有問題？”

靈域的陣法一絕，閒鈺也算其道的佼佼者。

閒鈺看完，反複琢磨，發出和宗煙一樣的疑問：“不應該啊。隻要陣法完好，靈力遵循其規則運轉，定能結出完整的結界。”

宗煙沉吟片刻，“我再布一個新的陣法。”

雖然三天前她到淩仙地界後，第一件事就是來臨淵湖，重新加固過結界，不太可能是它的原因。

但眼下沒有其它頭緒，隻能一一試驗，排除因素。

她散去這個陣法，結界消失後，再拿出朱紅色的符砂石，淩空繪製著新的結界陣法。

這時，雲默走過來，還拿著一個濕漉漉的包裹。

“仙尊、掌門，司獸長老在附近找到了此物，她說，像是陵西之物。”

“打開看看。”閒鈺說。

雲默翻開包裹，裡麵是一片片浸濕的紙張，淺白色的，上麵無畫無字，就是單純一張紙。

宗煙停下手中之事，過來瞧了一眼，心不由突突跳。

這東西……昨日在火麟體內取出的，也是這樣的。

閒鈺也認出來了，從空間袋取出那紙張，反複對比，嚴謹道：“它們像是同一種東西，但目前還不能確定。”

宗煙環抱手臂，沉思著。

“嗒——呐——”

她聽到一陣怪聲，側頭看去，卻看到驚恐一幕。

空間裂縫中伸出了觸手，表麵布滿粘液，像屍體腐爛幾個月後，流出的腥液。

一根接著一根，每根最細處都比人腰粗，瞬間，上百根從其中蜂擁而出，扭曲地向外延伸，像是在尋找鮮活的氣息。

宗煙下意識瞬發一個結界，將其困住，急切對閒鈺喊道：“讓其它仙門的人都過來，撐起淨化陣，我去裂縫看看。”

說著，她揮動白刃，砰砰兩下，砍斷最近的幾條觸手，然後一邊砍，一邊往裂縫靠近。

隻見裂縫上的光紋在快速翻動，像是浪花，一層層打過來。

腐毒在竭力來到這個世界。

宗煙凝眉看著那些觸手，正欲儘數砍斷時，那些觸手齊齊停滯，下一瞬，全部不動了。

然後，她看到了永世難忘的一幕。

那自從誕生起，就未有分毫改變的空間裂縫，竟一點點縮小坍塌，愈合傷口一般，逐漸消失。

宗煙不敢眨眼，不敢呼吸，盯著如神跡一般的景象。

然而，那神跡轉瞬即逝，空間裂縫像是掙脫了束縛，再次恢複原狀，快到那美好之景，還殘留在她的眼中。

宗煙張張嘴，發出絕望的嘶鳴。

她已經在極夜茫茫的冰穀中，前行了一千餘年，不管怎麼走，周圍都是刺骨的寒霜，但卻不能停下，一步步，走向沒有希望的荒原。

而方才那幕，是一束明亮溫暖的火把，是她第一次見到寒夜的終點，就在不遠處，熄滅了。

她的生命，好似也隨之熄滅了。

宗煙呆滯了幾瞬，冰涼的胸腔裡逐漸燃起了怒火。

不！

這絕非是結束，反而是終結一切的開端！

那火現在是熄滅了，但又如何，隻要它是真真切切存在過，那就一定還能再燃起來！

她目光搜索，落在了離裂縫僅有一丈的身影上。

雲默握著劍，手還維持著掐訣的姿勢。

是他嗎？

是他讓裂縫合上了一會嗎？

宗煙往他那處飛去，正欲探究……

裂縫像是又活過來，再次伸出觸手，卷住了離得最近的人兒，瞬間，就將他拉回了裂縫之中。

宗煙瞪圓了眼，同時，身形快無影，想去拉住雲默。

然而……

隻抓住了他頭上的發帶，那雲霧一般的秀發，從指尖滑過，那抹身影，於漆黑中消失殆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