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似乎一下子縮小了。
空氣彌漫一股好聞的淡香,像是毛發在陽光下曬得很舒服,透出暖洋洋的滋味。
宗煙低著頭,等了幾瞬,耳尖傳來一觸即離的顫動。
她眉眼不禁彎起,像隻慵懶的貓兒,輕快地咕嚕一聲,然後抬頭看著雲默,讚許道:“你倒大膽。”
雲默把手收回袖下,淡然道:“仙尊既然許可,我亦感興趣,何來大膽之言。”
宗煙挑眉,輕快笑了笑,“是啊,你一個小修士都不怕,其他人更加不該害怕。正巧,大家都喜歡議論是非,那不妨,都來見見本仙的原身。”
說話間,火麟車停住,已經到了淩仙山頂。
山頂的大殿前,有一片平台,是停放火麟車的場地,來來往往近百人,他們都是各仙門的精英弟子。
宗煙昂首挺胸,以半妖的模樣走出來,大步流星地橫穿了整個平台,不出所料,吸引了無數目光。
他們或好奇、或驚恐,也有想上前詢問的,但一看清宗煙的臉,就無人敢靠近了。
她很滿意眾人的反應,正想進大殿,卻聽到一聲低怨的獸嚎,尋聲望過去。
平台的角落,有一頭火麟趴在地上,它粗壯四足上的橙紅鱗片掉了不少,露出的皮膚皸裂,正汩汩滲著血。
而火麟背上站著一人,他大罵:“有一點小傷,就不想拉車?淩仙白養你了。”
然後,惱羞成怒,狠狠地抽了一鞭子。
火麟的背上立刻多了一道血痕,叫聲越發淒厲,眼中露出了哀求。
宗煙蹙眉,想起了方才聽到的話:不服管教者,殺之。
可是,火麟武力值雖高,但生性溫順,遇了危險隻會躲藏,若非真的傷得太重,怎會不服管教。
她走到火麟身邊,還未開口,就對上那弟子驚怒的神情,被嗬斥了一聲:“哪來的妖孽?!”
然後,還迎麵來了一鞭子。
宗煙愣了愣,隨即沉下臉,霎時,那鞭子寸寸斷裂,散作塵埃了。
她質問著:“你要與我打鬥?”
氣氛一時凝住了,看戲的人都悄悄往後退,免得被波及。
“陵西師兄,快些來拜見仙尊吧。”雲默靠近來調停。
陵西反應過來,從火麟背上滑下來,深深一拜,語氣顫抖道:“見過宗煙仙尊,我隻是想教訓這妖獸,不曾想,失手揮到了您麵前。”
他目光恐慌,偷瞄了好幾眼那雙白耳,額間不由滲出虛汗。傳聞不會是真的吧,那位真的有妖族血統,難不成……是想為這妖獸出頭?
他連忙解釋:“我並非在虐待這妖獸,隻是它不知發什麼瘋,不聽命令,趴在地上不肯動。而點睛會又需要很多火麟車,我……我一時著急,放平日,哪舍得打傷它。”
宗煙沒理他,隻是靜靜看著火麟,久久不語。
沒法管,她可沒忘,插手兩族的事,向來沒有好結果。
罷了,把正事弄完就離開,眼不見心為靜。
她悶悶地繞過他們,徑直走進了大殿。
殿內。
聯合舉辦點睛會的九大仙門之首,齊聚於此。
主位上,是東道主——淩仙,有掌門和兩位長老出席。
殿中兩側,其餘八家,各有三四人出席。
宗煙一一掃視過去,大多數都是熟悉的麵孔,每隔十年,舉辦點睛會的前夕,她都會與這九大仙門的頭頭們碰麵,都快相看兩厭了。
不過這回,倒是有三張新麵孔。
那桌居首位的是個男修士,板著臉,眼皮耷拉,長相凶狠。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客氣道:“這位仙友麵生,想必是長虹的新任府主。”
洪府主麵色極沉,鼻音極重地冷哼,全然不想理會她的模樣。
他身後,還有兩個長虹府長出席,麵色也不太好看。
宗煙勾笑,明知故問:“你們不歡迎本仙?”
說起來,長虹府所在之處,離妖族地界不遠,與妖族小摩擦不斷,大打出手也有過幾回。
見了她這模樣,臉色能好看才怪。
“啪——”清脆的一聲,洪府主握碎了扶手。
他語含濃濃怒火,裝都不想裝,“你個低賤妖女……”話到這裡,聲音生生卡住了。
一把通體瑩白的細刀乍然出現,刀尖對著他的嘴,離刺中,僅距離半寸。
不少人都認出來了,那是宗煙的本命法器——白刃,整個大殿的人,沒人敢說,自己能擋住白刃一刀。
殿中死一般的靜寂。
宗煙琥珀色的豎瞳明亮,像是燃出了金色的火焰,但讓人感受不到半絲溫暖。
她耳邊有道傳音,嗡嗡道:“宗煙宗煙,彆動手,彆在這打。我這大殿前年才修好,花了一大筆銀子。你賣我一分薄麵,忍一下,私下去解決好不好。”
她看向主位中間——淩仙掌門閒鈺。
閒鈺端坐著,一身浩然正氣,不怒自威,但嘴巴翁動,在不斷地傳音勸阻,見她看過來,還狠狠眨了幾下眼,一邊想維持形象,一邊急得想衝過來。
宗煙無視那目光,撇頭盯著洪府主的臉,自顧自抬起爪子,比劃了一下。
嗯,就在這開個口子,用血洗洗那臟嘴。
她正準備動手,身後,雲默提著食盒,走了進來。
“見過宗煙仙尊、諸位仙者,見過掌門。”
宗煙偏頭看去,那少年低著頭,眉眼平和,頗有幾分乖巧意味。
忽然,心間怒火就熄滅了大半。
那靈識殘缺是不喜她,但這裡可有一個喜歡她耳朵,喜歡到控製不住手的。
閒鈺像是看到救星,欣喜道:“雲默啊,你來得正好,快去把糕點都擺上。”
雲默遵命,給每桌都擺上了一份糕點,最後,將半食盒的糕點,都擺在了閒鈺身旁的桌麵。
閒鈺斡旋著,“宗煙小師妹,師兄略備了些吃食,都是按你的口味定製的,要不,你先入座,吃一點?”
宗煙眉頭微動。
閒鈺是靈域不冥山的,腐毒之戰後,靈域變得不適合修煉了,他便帶著不冥山眾人離開,創建了淩仙。
同門情意,她可以給一點麵子。
“那便給府主一個解釋的機會。”
宗煙坐到那儘是糕點的桌旁,爪尖敲了敲桌麵,白刃跟著微微顫抖,閃出寒光。
“隻是,本仙並非大善人,脾性也不好,你最好說出個道理來,否則……”
“我有何可解釋的。”洪府主打斷她,“反倒是你,應該給我一個解釋!”
“嗯?”宗煙歪頭,爪子撐著下巴,冷冷看他。
洪府主雙手握拳,強硬道:“若非你逼著長虹府搬遷,從那麼好的風水寶地,搬到了現在那破爛地。師父她……也不會被妖獸所傷,不治……身亡。”
他說著說著,聲音就染上了哭腔。
竟有這事?
宗煙愣了愣,忽然有些局促,不自然地收起白刃,化回人形。
她的不滿轉成了疑惑,詢問:“你師父……萱府主,是被妖獸所害?”
“是!那群妖獸突然闖進了人族地界,師父為了保護我們,才會受那麼重的傷。”洪府主一個粗狂男子,說到這,直接捂臉哭泣起來。
他身旁的兩個府長,也垂頭歎息:“是我們拖累了她,不然,師父定能能跑掉的。”
宗煙心裡泛起同情,但是也清楚,她不能管這事。
如今兩族算是有個平衡,以她的脾氣和修為,管起來,八成局勢會更糟。
洪府主哭了一會,然後猛地一抹眼淚,堅定道:“反正我已決定,點睛會後,長虹府要搬回到原來的地方。”
宗煙一愣,臉色瞬間極寒,陰惻惻問:“你們要離開?”
“對!”
洪府主起身,如一堵牆般矗立,擲地有聲,“就算殺了我,長虹也要回去!”
嗬!
長虹府當真有膽量,但它若不願待在那裡,便整個仙門都不必存在了。
宗煙瞳孔緊縮,透出冷冽。
“府主當知,本仙隻是需要九個仙門看守裂縫,但並不在意是,哪,九,個。”
她緩緩起身,周身靈力傾瀉而出,空氣凝固一般的沉重。
眾人隻剩一個念頭:宗煙動真格了,洪府主怕是活不了了。
“等等。”
閒鈺顧不上形象,從座位飛下來,“或許有誤會,宗煙,你且先等等。”
“讓開,不然連你一起殺了。”
閒鈺轉頭,又氣又急,大吼:“你們這是鬨哪樣啊,當初需要九個仙門時,都沒考慮長虹府,是你們萱府主自己請纓的!”
宗煙被勾起了回憶。
是啊,其它八家仙門都不太情願搬遷,她都以武力解決了。
但長虹府一直很省心,萱府主也極有能力,短短幾百年,長虹府就從平平無奇,變成第二仙門了。
宗煙看著一臉茫然的洪府主,想起往日事關裂縫,都是萱府主一人出麵。
她有些荒謬地猜測:“難道你師父從未說過?本仙讓你們搬遷的原因。”
洪府主與兩個府長麵麵相覷。
宗煙抿唇,索然無味地坐回去。
看來萱府主為了保護他們,什麼都沒說啊。
閒鈺一臉黑線,憋著氣,給他們解釋。
“人族地界有九道空間裂縫,連接異界和我們這個世界,一直在往外滲著腐毒之氣。”
“過去,我與幾位仙者封印了它們。”
“後來,宗煙親自設了結界,並挑選了九個仙門,搬到裂縫附近看守。”
席間,有人陰陽怪氣,插話:“是啊,仙尊可謹慎了,信不過旁人的封印,非要自己布結界呢。”
有人咯咯笑,接話:“仙尊也不信自己。喏,每屆點睛會都要聚集我們,問一問裂縫情況。可我都看了幾百年,沒看出一點變化。”
宗煙靜靜聽著,撚起一塊糕點,一口口吃著。
這話說得……好像她很想見他們。
但沒辦法,她毀滅不了裂縫,隻能讓仙門盯著這九道。
她看向洪府主,“如何,長虹還想搬走嗎?”
洪府主恍惚地坐下,呆滯搖頭。
此間事了。
宗煙走出大殿,兩位府長跟了上來,欲言又止。
她不耐煩問:“何事?”
兩府長猶豫許久,像是豁出去了,深深彎腰,高高拱手。
“請仙尊責罰,原先我兩靈識混沌了,才在外麵亂說了些胡話。”
“什麼話?”
“……”其中一府長含糊道,“就是一些您身世的胡話。”
“是你們啊。”宗煙冷漠臉。
這兩人對她一知半解,又有怨恨,傳她的謠也合理。
但是……
她好奇地追問:“雖然是胡話,但為何說我暗殺小修士?”
“這……”兩人相互推脫,不情不願地說,“要是說殺害有名的仙者,哪會有人信。而點睛會一過,會有很多小修士入門,但凡少個一兩個,就能坐實罪名了。”
宗煙細想一下,認同地點點頭。
看來,他們的胡說,也是下了一番功夫的。
“那霸占靈域寶物呢?”
“這詞雖然不妥,但不算歪曲事實吧。”一個府長小心翼翼道,“全大陸能自由來回異界的,隻有你一位。”
自由?
宗煙沉默,片刻後,猛地大笑起來。
她與三主峰一同被卷入異界,受困三百年,直至她突破了更高的境界——清境,才艱難地從空間裂縫回來。
可真自由呢。
她笑著感慨:“你們不去說書,倒可惜了。”
這等豐富想象,尋常說書人都不一定有。
兩府長聽著這笑聲,心裡瘮得慌,齊齊行禮,再度請罪:“我們自知罪孽深重,還請仙尊責罰。”
“哦——”宗煙拉長語調,“既然是無知所致,改過自新就行了。”
“至於怎麼做……”
她歪頭,滿眼期待,“淩月鎮上有不少戲台,你們去做說書演出,好好為本仙解釋一番?”
兩府長麵色微變,他們可是堂堂長虹府的府長,站到台上,未免也丟臉了。
“怎麼,不願?”
“不不不,我們願意,願意極了。”
宗煙含笑,“那本仙就在淩仙多待幾日,等著聽到你們的事跡。”
“……好。”兩府長腳步虛浮地離開。
宗煙抬頭看看天色,日頭偏西了。
嗯,今日去哪裡休息呢?淩月鎮太吵鬨了,在山上尋處人少之地罷了。
她沿著最荒涼的小山道,緩緩往下走,忽然,噠的一聲,踩到了一塊碎石。
眼前的山道草木淩亂,石頭地板破碎了好幾塊,點點血跡一路向下,延伸至一片密林中。
而密林間,隱隱有火光閃爍,夾雜的獸嚎,聽起來痛苦而絕望。
宗煙凝眉,淩仙養妖獸,就是為了虐待?
她隱身走了過去,眉頭皺得更深了。
密林中,那頭受傷的火麟,現在更是慘不忍睹。
全身鱗片大半脫落,鮮血四溢,一隻前足扭曲折著,下顎缺了一半,滿口往外淌血。
然而有此等重傷,它依舊在奮力掙紮,四足亂蹬、仰頭猛衝,若非身上還有被伏獸繩捆著,都不知道會竄到哪裡去。
而伏獸繩另一端,在一個沾滿血汙的淩仙弟子手上。
宗煙定睛細看。
那人她見過,叫……陵西。
陵西全身都在用力,緊咬牙關地扯著繩子,但還是被拖著了幾步。
看起來,這不像是在虐待,而是在製止火麟。
宗煙有些納悶。
那弟子為何不找人幫忙,他雖有些本事,但明顯快控製不住了。
“師兄。”密林又來了一人。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響起時,陵西像是被驚到,連忙施法遮掩了火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