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煙點點頭,撫上弦,十分樂嗬地亂撥起來。
古怪的音調響起,鬨哄哄的酒樓安靜不少,一屋子人紛紛看向舞台。
陽光自天井漏下,灑在女子身上,鮮豔奪目的紅裙無比張揚,樣式簡單落落大方;素白麵色遮容,透出朦朧之美;纖細白皙的手,在弦上舞動,優雅且從容。
隻可惜如此美人,奏的小曲,真讓人無法恭維,難聽到說是以曲殺人都不為過,斷斷續續地,忽而像枯枝踩斷的尖銳,忽而像死亡詛咒的低怨。
終於,有人忍不了了。
“彆彈了,吵死了!”
“老子是來吃東西,不是來給耳朵上刑!”
“醉仙樓說它家表演多好多好的,果然是騙人的!”
宗煙停下,掃視滿滿當當一屋子人,心間被說是“敗筆”的不滿散去。
雖然曲不好,但這場子砸得好啊。
“你是誰!竟敢冒充老娘。”
突然,一位紅裙少女跑上圓台,指著宗煙,怒目而視。
“靈域宗煙。”宗煙挑眉,輕聲報出名號。
“沒聽過,你是哪家樂坊的?”阿瑟眉頭一皺,那人是哪家的樂師,竟能彈得出這等邪曲。
跑堂追上來,卻聽到這話,麵色立刻蒼白,扯著阿瑟的袖子,勸著她:“阿瑟姑娘,我們先下去,慢慢解開誤會,可千萬彆在舞台上吵起來了。”
“不行!她一定是對家派來,專門敗壞我名聲的。”阿瑟認定了這事實。
她猛地上前,一把扯下宗煙的麵紗。
“我倒要看看,你是哪裡冒出來的。”
麵紗落下,露出一張雪白嬌豔的臉。
細長的柳葉眉下,明眸染著笑意,朱唇間露出一排皓齒。
如同月色透過薄雲,嫵媚卻也疏離。
阿瑟愣住,這人的氣質孤高,絕非凡人能有,該不會……是個修士。
宗煙嫣然一笑,被扯了麵紗也不惱,反而細聽起席間傳來的讚美。
“哇……這臉,彈曲不好聽就不好聽唄。”
“仙者姐姐,聽我一句勸,有這顏值,就彆靠手藝吃飯了。”
“……”
宗煙暗自竊喜,說得好,這些話才是對她的正常評價。
諸如模樣好、天賦高、善良正直,才是最常和“宗煙”連在一起的字眼,而不是敗筆、不幽山……
“不幽山妖女?!”席間乍然冒出一聲,不算響亮,但刺耳。
宗煙霎時就盯住了那個修士,怒氣上頭,冷冷道:“仙友可知自己在說什麼?”
她的聲音用法術加持,在樓內重重回蕩,久久不散,很快,眾人都安靜下來,好奇地觀看這幕。
那修士左右環顧,身邊人都避開了,他一人顯眼至極。
他像是被掐住喉嚨,顫抖解釋:“宗煙……仙尊,我也是聽彆人亂說的……”
宗煙聲色俱厲,“雖然靈域不複往昔,但本仙還活著,就算對靈域有怨言,也得給我忍著。”
就算有人看不慣她的妖族血統,也絕不可以罵到不幽山。
“沒有沒有,在下哪會有怨言啊。”那修士慌張解釋,“我自開始修煉,就聽說過靈域事跡,一直都心懷感激,今日真的是我嘴貧。”
宗煙神色稍稍緩和。
那人緊張得都快跪下了,看來真是隨口一說。
隻是,還是有點生氣,要不就……小懲大誡一下。
她撚斷一根琵琶弦,拋向那修士。
伴隨一聲尖叫,細弦動了起來,將那修士吊在房梁上,沒個三五刻鐘,誰都解不了。
出醜但不傷人,是個好懲罰。
然後,宗煙沒管眾人的反應,徑直走下台。
路過跑堂時,把琵琶還給他,還說了句:“本仙要的出場酬金:一根弦。”
跑堂不敢不回話,彆扭道:“多謝仙尊。”
宗煙再次走進了圓台下,道明來意:“說書的可回來了?”
眾人也聽到了方才的動靜,果斷地讓開一條道,把躲在最裡麵的說書人露出來。
“見過仙尊……這可真是巧啊,啊哈哈……”說書人訕訕笑著。
“本仙聽了你的說書,你言及之事,雖有浮誇之處,但也接近事實,唯一讓我不解的,就是所謂‘敗筆’?”
宗煙盯著他,“能為我解惑否?”
“啊,仙尊都是誤會,誤會,小的隻是藝術加工了一下,絕無汙蔑你的意思,隻是為了……”說書人偷瞄一眼她,低下聲,“幫您澄清謠言。”
“謠言?”
“近些日,市井多了些奇怪的言論,說您怕修仙界出奇才,影響自己地位,才來點睛會,挑選有天賦的小修士,將其暗殺。”
“嗯?!”
“更有甚者,說您欺師滅祖,霸占靈域大量的寶物,還叫囂為淞濟仙君正名,說您……是妖女,不配當他徒弟。”
“哼,可真有趣。”宗煙冷笑道。
“可不是嘛,明眼人都知道這有多荒謬,但坊間卻一直在傳。小的看不過去,才想給眾人講講靈域曆史。”
宗煙若有所思。
點睛會已舉辦了千年,往日輿論對她,隻有清一色的讚頌,為何這回,卻傳出這等離奇之語。
“……仙尊?小的一會去講下一場,您要不要來聽。”說書人滿眼寫著想將功補過。
宗煙搖搖頭,徑直離開,走在街上,沉思著。
這則謠言,半真半假,卻傳得幾乎眾所皆知,定然不是意外,但誰會無聊到造謠她。
快走到淩仙山底時,她忽然看見一抹眼熟的身影。
一個修士提著半人高食盒,穩穩當當地往淩仙山走去。
宗煙心一動,眨眼就出現在他的身旁,問他:“小仙友,你怎地一個人在這?”
“見過仙尊。”雲默持著禮節,說道,“掌門讓我去送糕點,一人足矣。”
宗煙道明來意,“和你一起的那位仙友呢?我有話問他。”
“早上在塔裡那位,是仙尊?”雲默頓了頓,誠懇道,“我代夏師兄道歉,他並非有意詆毀仙尊,也已經悔改了。”
宗煙哼了哼,不滿地問:“我隻想知道,他從何處聽到那名號的?”
“……”雲默回憶了一下,回答,“他說聽過幾回,最初,是來淩月的外地人在議論。”
宗煙蹙眉,煩躁起來。
這些日,來淩月鎮的外人少說有五千,大多是想拜入仙門的凡人,也有近千名的各仙門弟子。
那些人有閒心胡說,她可沒閒心去找出來。
正說著,二人已走到了淩仙山門,一抬頭,是一道高聳的牌坊,越過去,就是淩仙地界了。
山門有十幾輛車,由火麟妖獸牽引。
淩仙山極陡,還有護山法陣,尋常修士都難以攀登,更彆說凡人,是以,隻能乘火麟車上山。
“仙尊若無其它事,我便先行上山了。”雲默拜彆後,走上了一輛車。
宗煙看著他,忽然想起,這少年大抵修煉沒幾年,正好可以問問他,如今仙門到底怎麼教育弟子,怎地會將“妖女”當做是不好的話。
她旋即也上了那輛車。
車廂寬敞,裡麵僅有雲默一人。
他禮貌詢問:“仙尊還有吩咐?”
車子動起來,平穩行駛。
宗煙直接問:“小仙友,仙門有沒教過你們,妖族之事?”
雲默不做他想,一板一眼地回答:“妖族有妖獸與妖靈,妖獸沒有靈識,而妖靈化形後,與人族相似。”
他猶如課上的學生,一字不差地背誦著。
“那見了妖族,你們該如何?”宗煙追問。
“妖獸可馴化者,用也;不服管教者,殺之。至於妖靈,人人得而誅之。”
霎時,宗煙麵色黑沉,語氣極冷:“好一個誅之。”
她到雲默麵前,俯身盯著他。
那少年微卷的睫毛下,雙眸澄澈,沒有一絲激昂憤慨,隻是在重複所學之語。
但她依舊氣憤,圓瞳倏然縮成豎瞳,刻意用涼颼颼的語氣,冷笑道:“不妨告訴你,我有貓妖妖靈血統,如何,可要誅殺我?”
雲默眼中浮現驚訝,不過很快就散去,淡然道:“你為靈境仙人,我不能傷你分毫。”
是不能,而不是不敢。
宗煙撇撇嘴,看來仙門教得好啊,一個看起來才入門的小修士,都想著除掉所有妖靈。
明明在過去,人妖兩族一起對抗腐毒,並肩作戰多年,世間不乏她這樣的兩族混血。
可腐毒被封印後,兩族的關係又糟糕起來,而她,便也成了異類。
她直起身,歎息一聲,用爪子撓了撓毛茸茸的貓耳。
耳朵白白的,尖尖的,靈動地輕輕顫抖。
雲默瞥見,竟無意識伸出了手。
“啪!”
“不準碰。”宗煙打落那隻手,兩隻爪子護著耳朵。
雲默連忙躬身一拜,解釋道:“仙尊見諒。我無意冒犯,隻是心生好奇,才做了不妥之舉。”
宗煙愣了好一會,然後撲哧一聲,猛地大笑起來,心間煩悶一掃而空。
她語氣驕傲無比,說道:“本仙能理解。我這雙耳朵,全大陸都找不出更好看的,見者無一不喜歡。不過,你再喜歡,我都不能給你碰,碰壞了——世間可要少一件無雙之物了。”
就是啊,她這雙耳朵,多少人情不自禁就愛上了,隻有那些欣賞不來的無趣之人,才會拿她的妖族血統說事。
雲默對上那雙亮晶晶的眼,心間真的認同了她的話,點頭道:“此耳生得極好。”
宗煙揚起明媚的笑,越看他越開心,激動地衝昏頭腦,乾脆直接蹲在他前麵,低頭,把耳朵送過去。
“你眼光那麼好,喜歡我耳朵,那就勉為其難,給你摸一下,隻準摸一下哦。”
雲默錯愕,望著離胸口隻有一尺的耳朵,猶豫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