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裴殷離開以後,玉閔岐就睜著眼睛望著床頂,直到天明。
他不敢睡,因為他怕夢見那些他至今無法麵對的已成為現實的事情。
玉家是綿延了數千年的世家大族,從古至今,每任家主都非常嚴格地要求族內子孫,潛心修行,端正磊落,這也是玉家家規之一。他父親玉冷更為嚴厲,甚至對每一個弟子的品行要求都超過了修行。
玉閔岐曾經覺得,他此生幸運極了,因為他生來擁有令世人眼紅的聖元仙骨。
何為聖元仙骨?
根據記載,混沌之時,有人出生時伴隨異象,修行天賦極高。遺憾的是他尚未長成便已身死,不是被魔修所殺,而是遭親人嫉妒,被剖了身體,發現他脊骨與人不同,如玉般通透,散發著瑩瑩澤光。
後來有人給其取名為聖元仙骨。
一直到上古時期結束,擁有聖元仙骨之人也寥寥無幾,但他們無一不是生來伴隨異象,天賦極高,修行順暢。簡單來說就是,擁有聖元仙骨之人,便等同於獲得了一條到達頂端的捷徑。但正是因為這類人從小就太過耀眼,極易招來能將他們吞噬得連骨肉都不剩的嫉妒。
藏得住嗎?藏不住的。
一旦被人抓住,以入識之法查探身體,那節與眾不同的骨頭便徹底無所遁形。
曆史上那些擁有聖元仙骨之人,除了始祖,不是早死,就是消失無蹤。
而他也如那些人一樣,從修行開始,修為便晉升得極快,十五就已結丹,令他迅速聞名於北虞乃至四域。但父親深知人心難測,他將此事瞞了下來,除了他父子二人以外,整個玉家包括他母親,都不知道他是聖元仙骨之身。
有了父親的保護和聖元仙骨,他一路修行暢通無阻,十八歲就已是元嬰中期的修為。
世人讚揚,家人疼愛,前途光明,玉閔岐認為此生足矣。
父親雖然平日不苟言笑,對他非常嚴厲,但是他看得出來,那些嚴厲裡飽含著一個父親的關愛。母親雖然指導不了他的修行,但是在生活中的關切卻是麵麵俱到。每一年生辰,娘都會親自洗手作羹湯,為他做一桌子珍饈。
還有他的二哥,玉玦明。
他們雖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
在二哥八歲時,他娘就因病去世,娘見他可憐,就將他養在身邊,又擔心他性子變得孤僻,所以就讓他和二哥常常一起玩耍,娘也經常陪伴他,關切他的生活及修行。就這樣,他們一同生活了十幾年。
曾經他非常喜歡二哥,甚至超過了父親。他認為二哥就像那些斬妖除魔的英雄,他們保護著世人,而二哥,保護著他。
因為修行的原因,族內有一些同齡人不喜歡他,小時候當那些人孤立他時,二哥會給他一個擁抱,並安慰他說:不要擔心,有我呢,我會一直陪著你。懂事後,當那些人當著他的麵陰陽怪氣地說話時,二哥總會及時出現,斥走他們,然後一把攬過他的肩,笑聲朗朗地對他說:他們就是自己修煉不行,所以嫉妒你,你就當他們在放屁,不必多理。不過他們有一點說對了,你一定會成為下一任家主,二哥信你!
他也想過他的一生,可能飛升成仙去往上界,可能雲遊四海斬妖除魔,也可能眾望所歸地成為下一任家主。
可萬萬沒想到,還沒等他想好走哪一條路,命運就跟他開了如此大的玩笑。
最好的哥哥,成為了害他的那個人,親手將他推下了深淵。
父親曾說,世上最可怕的殺人利器不是有形的武器,而是人之妒心。正因為它無形,所以你不知道它會什麼時候在你的心裡生根發芽,也不知道它以怎樣的方法改變一個人的行為,無聲無息地將你除掉。
父親曾說,他生來耀眼,最易招惹人之嫉妒,讓他不要過於相信和依賴彆人,尤其是身邊之人。
他以前不信。
可他現在……好像信了。
玉閔岐閉了閉眼,慢慢轉過頭,看見窗外已是一片白晝,屋內鋪落了一地的金芒。
天亮了,他也該走了。
一夜搜尋未果,裴殷隻能先回到暫居的宅子,他們不知道的是,玉閔岐才剛剛離開不久。
“主子回來了。”扶宴接過裴殷解下來的狐氅,問道:“可有發現?”
裴殷輕聲一歎,往後院走,“沒有,找了一夜,什麼也沒發現,人和野獸倒是碰見不少。”
亂葬山占地極大,走了一夜連邊界都沒看到。本來還想再找找的,但看音櫻那丫頭,明明累得都走不動道,嘴裡卻還吵吵著不肯離開,看她那架勢,怕是想將整個亂葬山翻過來再翻過去的找,所以他隻能拖著她先回來了。
“對了主子,那個少年前不久離開了。”
裴殷回頭有些詫異地看著扶宴,“離開了?”
他的傷口應該還沒有結痂吧?猜想到他不會留下,可沒想到這麼快就走了,以他一身的傷,撐得住多久?
“屬下勸過他,可他不願再留下。”
今早當他看見那個少年時,他也愣了一下,他的傷是他親手治的,所以他知道有多重。
於內金丹支離破碎,靈脈也幾乎儘毀,更是中了難解的毒,這毒還抑製著金丹靈脈的修複。於外遍體傷痕,常人不躺上個十日是起不來的,不曾想這個看起來瘦骨嶙峋的少年,第二日一早就站在了他麵前。
“你的傷很重,不妨多躺兩日。”他說。
少年卻向他深深一鞠,“如有機會……再向兩位恩人報答救命之恩。”說完,便徑直離去。
身姿挺拔,相貌秀美,從骨子裡透出來的禮教端雅,就是過於死氣沉沉了些。扶宴搖搖頭,想必也是大世家裡教出來的,不知道遭受了怎樣一番苦難,落得這般境地。
“沒有留下他的名字?”裴殷問。
“他並未說,屬下也沒來得及問。”
“他的毒可找到解法了?”
扶宴回道:“尚在鑽研。”
裴殷罷手,“既然人走了,就不必管了,探到魑離的下落才是目前要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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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雲城人潮擁擠,無論大街或是小巷,碰上一些裝束怪異的人或是世家大派子弟亦不足為奇,但是若遇到一個明明受了重傷卻不好好在床上躺著,非要上街走來走去的男子,可就稀奇了。
就像眼前,眾人三五聚堆,小聲地議論著從他們眼前經過的男子。
他渾身上下都在滲血,衣服大片大片的血漬,地上也拖出了一道血痕,而他自己似乎沒有感覺到一樣,低垂著眼一直往前走,淩亂的鬢發遮住了他的眉眼,四周的人都被他嚇得連忙避開。
偏偏有幾個人,就絲毫沒有發現他們身後的情況。
“讓開讓開啊,彆擋著我們公子的路!”幾個侍從打扮的男子叫嚷著撥開靠近他們的人。
“都說了讓開,耽誤我們公子休息,你可擔待不起!”
“你,靠邊兒走!”
“還有你,讓開點兒!還有那邊的,你——哎喲!”沒等他說完,屁股上就被猛踹了一腳。
站在他後麵穿著錦衣華服的男子一臉不耐煩地罵他,“沒用的東西,讓你找個客棧這麼久才找到,還這麼遠!害本公子走了幾大條街,我看應該滾開的是你!”
侍從揉著被踹的屁股,委屈巴巴地說:“公子,這不怪我啊,實在是最近雲城的人太多了,很多客棧都客滿了,屬下也是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的。”而且要不是公子將他的貼身護衛煞調去辦事了的話,也輪不著他去找啊,說不定他們現在早就在客棧裡睡上一覺了。
“你還狡辯?”從北虞來的小霸王劉羽皓因為街上人太多坐不了馬車,又頭一回走這麼長的路而滿肚子的氣,見侍從還敢回嘴,便狠狠瞪他一眼,正想抬起腳再給他一腳,背後突然就傳來沉重的咚的一聲,嚇得他腳下一絆,往前撲到了侍衛身上,侍衛重心不穩,然後一個在下一個在上,摔到了一起。
四周響起哄笑聲。
“公子!公子你沒事吧?”其他侍從驚呼著扶起自家主子。
劉羽皓摔得眼冒金星,越發來氣,站穩後就一把推開他們,朝四周怒喝:“誰!是誰!敢嚇本公子,不想活了是不是?!”
這時侍從忽然驚叫了一聲,伸手指了指地上,“公子,在那裡……”他小聲地說:“好多血,這人是不是死、死了?”
劉羽皓隨他的視線轉頭看去,果然看見了一個渾身是血的男子倒在地上,後麵的地上也全是血跡。剛才就是這東西嚇了他一跳?劉羽皓怒氣衝衝地朝他走過去。
“公子彆過去啊,到處都是血,多臟!”
劉羽皓不理他,低頭瞅了瞅地上好像半死不活的人,一腳踩在了他身上,嘴裡說著:“就是你這麼個臟東西害本公子摔了一跤?”
地上的男子動也不動一下,好像真的死了。
“娘的,晦氣!今兒出門是沒看黃曆還是怎麼的,連這種沒個人樣的都能碰上!”劉羽皓啐了一口,發泄似的在他身上四處踩了踩。
“公子,這人多臟啊,小心弄臟您的鞋。要不咱走了吧?您也累了,客棧就在前麵不遠。”侍從上前來小心翼翼地提議,生怕自家公子拿沾了血的鞋再來踢他。
劉羽皓看了看他,又低頭瞧了瞧男子,最後猛地給他後背來了一腳,哼了一聲,才打算放過他。
沒想到剛轉過身,腳踝處一緊。劉羽皓低頭,一隻帶著血的手緊緊地攥著他。
從離開客棧後,玉閔岐覺得自己就好像一個無家可歸之人……事實上,他此刻就是無家可歸之人。他不知自己該去哪裡,如今也不敢再回到玉家去,隻是想走,想逃離。
但拖著這滿身的傷,玉閔岐不知自己能走多遠。
看了看身上又開始流血的傷,他自嘲地扯了扯唇角,流吧,流乾了好,那樣他就真的什麼都不用去想了。
無視周圍人異樣的眼光,玉閔岐就這樣一直走著,他不知自己走了多久,隻感覺意識越來越飄忽,連身體上的痛也慢慢散了去,隻是腳下卻不能再邁出一步。這具身子如今竟廢成了這樣嗎?玉閔岐自諷中又有點不甘心,他拚儘全身力氣,最終還是沒能再邁出一步。
倒在地上,像個死人。
可是有人卻依舊不肯放過像死人一樣的他。
那人嘴裡罵著汙穢難聽的話,一腳一腳踩在他的身上,他的傷口上,他的心上。
曾經那個天之驕子的玉家玉閔岐,何人敢這樣羞辱?如今淪落成修為儘廢的黑獄奴隸,便人人可欺。
嗬,原來,修為和地位,對於一個人如此重要。
可是就算如今他什麼也沒有……也不允許此人這樣當眾羞辱於他!
玉閔岐慢慢攢著力氣,在那人要走之時,拚命抓住了他。
“喲嗬!”劉羽皓低頭一看,似乎是氣笑了,讚賞地道:“不錯,還敢來抓本公子的腳。”他掙了掙,居然沒掙脫,又平靜地說了句:“力氣還挺大。”
“公子,他抓著你的腳!”侍從看見了後驚呼道。
聽此一言,劉羽皓卻似被點燃的炮仗一樣猛地抬眼瞪他,吼叫道:“那還不快把他的手給本公子弄開!愣著乾嘛?!”
“是是是!”侍從不敢再開口,生怕火上澆油,和幾個侍從一起將玉閔岐的手掰了開。
“把他給我架起來!”
侍從很嫌棄玉閔岐,但也隻能照做。
玉閔岐就這樣毫無反抗之力地被架了起來。剛才能抓住那人的腳已是到了極限,此刻無論他們再怎麼羞辱他,他也隻能像那砧板上的魚肉一樣任人宰割。
“公子,您想做些什麼?”侍從小聲地笑問。
“做什麼,當然是把這些擋路的東西清理了。”劉羽皓摸了摸下巴,一揮手道:“先把他的頭抬起來。”
“是!”
玉閔岐的頭就被硬掰了起來,一道死寂冷涼的眼神隨著頭的抬起而直直射到對方臉上。
劉羽皓走上前去的腳一下頓住,看見他的眼神,本想先罵上兩句,卻沒想到這人生得這樣一副好相貌,詫異道:“喲,長得還挺好,像個娘兒們一樣。”
玉閔岐沒有動怒,隻是非常平靜地盯著他,盯得劉羽皓心中發毛。可下一刻他突然反應過來,怒道:“你這狗東西還敢這樣看本公子?信不信將你那眼珠子給挖出來!”
一旁的侍從看了看四周圍著他們看熱鬨的人群,在劉羽皓耳邊小心翼翼地道:“公子,要不算了吧,煞護衛不在,這裡又人生地不熟的,彆惹出什麼事才好。而且您、您不是還要休息嗎?”
“休息個屁!”劉羽皓聽了他的話更火大,“你吃多了是不是?廢話這麼多!”轉頭一看玉閔岐還盯著他,登時怒火衝天,又是一腳踹在侍從屁股上,“將他的眼珠子挖出來喂狗!!”
“公子……”侍從揉著屁股,為難地瞅著他。
劉羽皓氣極反笑,“你不去,本公子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侍從頓時身體一抖,不敢再猶豫,隻能拔出隨身的刀,可他哪敢真的挖出彆人的眼珠子啊!雖然他家公子平日便是這樣囂張跋扈,不把人命當回事,挖人眼珠子這種事也都是公子的貼身護衛煞來做,可如今煞被公子派出去了啊!
主子如今正在氣頭上,還是如此大的氣頭,饒是再怕,他也不敢不聽啊!
侍從咬了咬牙,猛地舉起刀。
玉閔岐也不抗拒,隻是視線移到了刀上麵,他平靜地仿佛即將被挖眼的人不是他一樣。但那張毫無血色的唇邊,有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弧度,那雙眼裡藏著一種情緒,叫認命的釋然。
刀尖白芒一閃,周圍傳來聲聲低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