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魑離(1 / 1)

一間廂房內,裴殷坐於桌邊,淡眉輕輕蹙著,指尖時不時敲一下桌麵,思考心中困惑。

終於不遠處傳來輕微響動,拉回了裴殷的思緒。他目光隔著一道屏風,落到了床榻間。

一個青年男子提著藥箱走了出來。

“他如何?”裴殷問。

“回主子,此人外傷無數,多處骨頭斷裂,五臟皆有受損。還有,他從前修為不低,我把出他已經結了金丹,隻不過金丹和靈脈都被廢了,似乎還被下了複雜的毒。且若要修複金丹靈脈,必須先解毒。”男子如實回道。

裴殷似乎被觸動了一下心緒,“可能解?”

“還需研究。”

“若是毒解之後,他的金丹和靈脈還有修複的可能嗎?”

男子想了想,吐出兩個字:“很難。”

裴殷輕歎一聲。扶宴是裴家第十七代醫師、也就是家主爺爺貼身醫師的徒弟,自小跟在其師身邊學習,既然他都說難……裴殷揮了揮手,吩咐道:“你儘力醫治便是。”

扶宴頷首退下。

裴殷站起身,越過屏風,走至床榻前,然後靜默地看著昏睡之人。

麵前這少年貌似比他還要小許多,慘白的麵上仍看得出幾絲青稚。身量很長,估摸著站起來應當比他還要高一大截,可是很瘦,病態的瘦。

如今他換了乾淨的衣裳,傷口都上了藥,臉也被擦得乾乾淨淨。

隻是經過簡單的擦洗,少年的光華,再也掩飾不住。

那張臉雖消瘦,卻清秀極了,屋裡很亮堂,他眉眼間的風華也是極亮的,似攏了一方星辰。皮膚細膩而白,若是忽略那一頭稍有些毛糙的頭發,便是如美玉一般,挑不出不好之處。

裴殷細細打量著他。

少年相貌不凡,此前修為也不錯,想必是世家裡養出來的貴公子。落得這般境地,不知是犯了什麼罪,又或是……

想到鬥奴賽場上他拚命的樣子,讓裴殷不由回憶從前。

剛出生不久,他便被人下了一種慢性劇毒,為了遏製它蔓延之勢,二十幾年來食藥無數,但效果微乎其微。每次毒發雖不會死,卻是生不如死。

近年來毒發有加快之兆,扶宴說,若是不儘快解除,恐怕壽命不過數年。可若要解此毒,共需二十幾種藥材,如今還剩六種未尋得,而其中有四種乃是上古靈藥。

上古靈藥……既是上古靈藥,哪能容易尋得?花費二十幾年時間,在他和爺爺共同努力下,死傷無數門人,也隻奪得了一種。

他也想同天命頑強抗爭,奈何解毒之日遙遙無期。

人與命運相爭,終究是蚍蜉撼樹吧?

裴殷垂著眼,掩蓋住眸中突起的悵然。

然後他似是忽然感應到了什麼,收起所有情緒,複而抬眼看著少年,溫聲道:“既然醒了,就睜開眼吧。”

床上躺著的人身形不著痕跡的一僵,而後慢慢放鬆下來,睜開了一雙沉重的眼。

屋內光線亮得刺眼,玉閔岐下意識想要抬手去遮,卻牽動了傷口,一陣鑽心的疼。

“你傷勢太重,好好躺著,彆亂動。”

這聲音溫和清潤,如三月春風輕拂楊柳,動聽到心坎裡去。

玉閔岐尋聲望去,視線逐漸清晰,一道頎長的雪色身影映入眼簾。

此人一身雪衣,衣麵沒有繡任何圖紋,無論衣襟或衣麵,隻是簡單的白,卻依舊高潔如蓮,隻可仰望。

他有著十分出色的容貌,淡眉下的眼眸似春日下泛著碎光的湖,也自始至終含著溫和。

男子年輕卻不稚嫩,眉目間沉澱著沉穩與從容。他風姿卓絕,氣質猶比明月,竟是那樣貴不可攀。

玉閔岐眼眸黯了黯,內心泛起了從未有過的自卑。

眼前之人,如此的耀眼,不需前呼後擁的襯托,也不需雍容衣飾的打扮,那是一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貴氣與高潔。

兩個多月前,他也是眾星捧月般的人,是世人稱讚的天才,而今……

感受到少年的情緒有些變化,裴殷上前幾步,親自替他掖了掖被褥,平和地說:“你我本不相識,我也不方便過問其它。我將你救下,隻是不希望你再被人折磨。”頓了頓,似是不知道說些什麼,隻道:“你傷勢過重,先好好休息,我就在隔間,外頭也有人守著,有事喊一聲便是。”

玉閔岐隻失神地望著床頂,連白衣男子什麼時候離去的都不知。

他其實早已醒來,隻是不願睜開眼,不願麵對現實。但剛才那醫師的話,卻一棒將他狠狠打醒。

他應該從此再無緣修行一事了吧。

不知如今外麵又是怎麼傳他的?千年一出的少年天才,所有人眼裡的下一任玉家家主,竟連自家的試煉都過不了,怕不是個千年笑柄吧?

前路茫茫,他還要不要回到玉家去?他從未削想過什麼家主之位,他隻是害怕父親眼裡的失望,母親眼裡的擔憂。以及,不知如何麵對害他的二哥……

疲憊地合上眼,藏起眼瞳泛起的酸澀,衣袖中的手不自覺地攥緊。

另一邊,裴殷剛出房門,就見扶風正朝他走來。

見他要開口,裴殷止住了他,帶著他走遠了去,“如何?”

扶風道:“果然是來殺那個少年的。”

看來那少年身份大有來頭,都落到如今這地步了,還是不肯放他一命。

裴殷又問:“可有問出他們來自哪個世家門派?”

扶風搖頭說:“沒有,他們齒間都藏著毒,皆自儘而亡。”

裴殷一時沒說話。

“主子,接下來亂葬山那邊該如何做?”扶風問道。

“派過去的人有沒有消息?”裴殷問道。

“暫時還沒有。”

“亂葬山那麼大,需要些時間。”裴殷立於廊下,眺望簷外的寂靜夜色,“魑離的出現,或真或假尚不可知,畢竟那晚以後也沒有人再見過。但這消息已經被傳出幾日了,想必四域的世家門派都在派人往這裡趕來,介時若要再查探,恐多有不便,我們必須儘快。”

他轉身對扶風說:“讓他們接著找,多注意亂葬坑。明晚去亂葬山,我也去尋一尋。”

扶風頷首應了聲,又問:“主子,那個少年,您打算如何處置?”

裴殷默了默,說:“隨他自由,他想留下或者離開,都可。”

“主子不留下他?”他以為主子中意那個少年,想將他留下做個侍衛。

“我與他非親非故,他若想走,我何必強求?”裴殷笑了一下。

世道不公,人難免有落入低穀之時,他隻是碰巧在尚有能力之時遇上,而後垂手相助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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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嗜月,與鬥奴齊名的,便是連綿成片的亂葬坑。尤其在黑獄三裡外的地方,山林連綿,巨坑成片,每天都有無數車馬拉運死人倒入這裡。久而久之,這裡便被稱為亂葬山。通往亂葬山的大道,也被稱為陽間的“黃泉路”。

為了解決屍體帶來的腐臭味,黑獄在這裡布下了一個巨大的結界,以隔絕熏天的臭氣。

同時也因為無數屍體,亂葬山也存在著許多以食腐肉為生的可怕獸類,雖然這裡的景象令人難以接受,但仍有膽子大的人進入到這裡練體。

四日前的夜晚,有人在將屍體倒入巨坑時,看見了幾隻發著淡綠色光芒的奇特飛蟲,在夜空盤旋不去。據說那蟲體型如鳥,生著一雙巨大蝶翼,長長的尾部發著綠色的瑩光,從尾根至尾稍,由淡綠到幽綠,美麗至極,奇異至極。

伴隨上古靈藥紅玉仙髓花而生的魑離,出現在了嗜月黑獄的亂葬山。

此事如同水入熱油,瞬間在四域炸開,傳揚速度比起前段時間的雪靈花一事,可謂有過之而無不及。

消息傳開以後,無數貴族世家及高門大派的人都在迅速趕往這裡,包括一些原本前去北虞的,哪怕消息有誤,也不能忽視不理,隻因與千年未出的上古靈藥紅玉仙髓花有關。

隻是後來幾日許多人前往亂葬山探看,卻再沒有人看見過魑離,關於紅玉仙髓花是否即將現世,也被傳得愈發玄乎。

夜色濃濃,樹影森森。

亂葬山出現過魑離的深坑旁,兩個人影一前一後地靜靜佇立在岸邊,奇怪的是,不論路過的野獸還是前來探尋的人,半點都沒有察覺到兩人。

“就是這裡?”聲線低緩,且涼得發冷。正是站在前麵的那個年輕男子開了口。

後麵的老者恭敬地勾著腰,細細回道:“是,主子。四日前夜晚有人看見了魑離,屬下得知後,就趕忙給主子傳了信。這幾日也有很多人出現在黑獄,打聽魑離的消息,但屬下想紅玉仙髓花畢竟是上古靈藥,對主子應該有些用處,所以就封鎖了有關魑離出現的具體位置的消息。屬下也派了許多人前來尋找,但是從那日後,魑離沒再出現過,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男子輕輕撫摸著左手食指上戴著的一枚戒指,“憑空消失?”那麼或許這裡有一處秘境。

所謂秘境,便是空間裡藏著的空間。

“主子恕罪,屬下無能,不能找出紅玉仙髓花親手交給主子!”老者說著就要屈膝一跪。

但下一瞬,老者卻怎麼也跪不下去,膝下有股無形的力量在阻止他。老者立馬明白這是主子的意思,便順勢站直了身。

男子慢慢轉過身,借著昏暗的光線,勉強能看清他俊雅的輪廓,但是任由光再暗夜再濃,都遮不住那雙眼瞳透出來的眼神,仿佛是深雪寒冬,隻一眼,就能將人骨子都給冷透。

除了冷意,那眼神給人的隱隱還有著另一種感覺——死寂。

像是曆經了滄海桑田,看透了世間無情。

不符。

此人眼神與年齡非常不符,甚至有著一種詭異感,明明很是年輕,卻可怕得如一個活了許久的怪物。

就好像……這具身體裡,住進了彆人的靈魂。

“不過是一株雜草罷了,不必如此上心。”男子似乎對這上古靈藥完全不感興趣,甚至厭惡得很。

“是,多謝主子。”黑獄的主人李莫似乎鬆了口氣。

“不過這些東西也有許久不曾出現了……”男子自語道。

先是雪靈花,再是紅玉仙髓花。

“也罷。”年輕男子塵淵緩緩勾起唇,眼睛裡多了一絲邪氣,“畢竟是上古靈藥,如果讓世人親眼瞧見的話,想必會有一場精彩有趣的廝殺吧?”

李莫遲疑地開口:“主子是想?”

塵淵不語,隻是右手一翻,掌心逐漸浮現出一個似於束起的畫卷的東西。

看見那東西,李莫擔心地開口:“主子,使用折沙卷極費神識和靈氣,雖然您很強大,但畢竟這寄身很弱啊。”

折沙卷乃始祖之物,是連接空間的寶物,連接距離越遠,便越耗神識和靈氣。他曾經也使用過一次,便是他圓滿期的修為,也耗得他休養了許多日。

而主子常常使用折沙卷,隻是臉色白了些,絲毫不見他受影響,可見他寄於這具軀體裡的魂魄,是何等強大。

強大的魂魄,擁有始祖的寶物折沙卷,主子究竟是誰呢……

對於李莫的擔憂,塵淵沒有理會,他垂眼望著掌心之物,而後右手慢慢抬高,那畫卷冉冉上升,又慢慢變大,從中間往兩邊自動打開,就好像一扇嵌了邊的黑色巨門,逐漸與夜色融為了一體。

塵淵收回手,躍起身朝它而去,身影緩緩消失在半空中。

才過一刻鐘,那人影就出現在了畫卷那裡。

而且他手裡還憑空捏著一隻巨大如鳥的飛蟲,那赫然就是隨紅玉仙髓花而生的魑離!

李莫見狀一喜,待塵淵落到他麵前,才趕忙迎上去,道:“主子,您找到了紅玉仙髓花?”

“是啊……一場好戲,就快開始了。”塵淵低頭,仔細瞧著手裡的魑離,明明嘴邊帶笑,眼神卻瘋狂的令人恐懼。

下一瞬,他手指微動,魑離顫了顫翅膀,然後裂成千萬片,化煙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