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難料啊。”
瘦弱的打敗了魁梧的,倒地的打敗了站著的。
所以是……隻要不放棄,一切就會有希望嗎?
披著雪白氅衣的年輕公子從頭到尾看完了最後一場比試,視線放在那倒地昏死過去的白囚身上,忍不住感歎了句。
黑衣男子正想詢問自家主子,便聽得身後傳來敲門聲,年輕公子裴殷啟唇道:“扶風,去開門吧。”
扶風應了一聲,轉身朝門走去。
當黑獄主事走進屋內後,入眼的便是一位清風雪蓮般的人。相貌極好,氣質甚佳,氣勢也足。總結起來五個字,不可輕怠也。
應當也是為了那件事而來的吧?
主事心裡拿捏個準,微笑著問道:“公子,您找在下前來不知所謂何事?”
裴殷對他微微一笑,卻是不答,而是側過身讓他也看見窗台下的場景,抬手一問:“大人,不知這位勝了的白囚,是何時進入這裡的?”
扶風有些訝異,主子為何不先問紅玉仙髓花的事,反而首先問那個毫不相識的……奴隸?
主事也愣了一下,卻依然如實答道:“賣入這裡的奴隸太多,所以公子問他是什麼時候進入這裡的,我也不怎麼記得了。不過……”
裴殷抬頭看他。
“那張臉我記得倒是清楚,將他賣到這裡的人特地強調要讓他至死不能離開黑獄。以我之見,這個白囚以前應該還是有一定身份地位的,看相貌尚且年幼。”
裴殷又若有所思地垂眸看著鬥台,此時比賽已經結束,有人走上來打算將兩個奴隸帶下去。
主事看著這位的背影,莫非他想要買走那個白囚?
“公子,您可是看中他了?您放心,雖然客人有交代,但黑獄也是有規矩的,既然他奪得了第一,若是無人買他,那麼便可還他自由。”
裴殷默了片刻,兀自一笑,剛準備開口,一道粗獷洪亮的聲音從某間觀房裡傳出,赫然打斷了他。
“等等!爺要買了他!”那人大喊著,聲音裡帶著一絲興奮。
觀客們循聲望去,雖然看不到說話之人是誰,但光是聽此聲音便有了猜測,繼而圍觀席又瞬間沸騰起來。
“這聲音,不是那誰嗎?”
“劉德劉二爺啊!咱雲城出了名的有龍陽癖之人!”
“我當然知道,而且聽說他折磨人的法子不計其數,被他玩兒死的男子不下二十!”
“那這白囚要是落到他手裡,可就算完了。”
“嘖嘖嘖,可惜啊。”
“誰讓他長得一副好相貌,還偏生被賣到這裡來。”
剛要把白囚拖下去的人聽到劉德的聲音就停了手,主事看到眼前此景,卻隻微微一笑,道:“公子,若您看中了他,隻管說便是。”
裴殷轉過身,淡淡一搖頭道:“我找你來,是有其他事想問。”
“公子請說。”主事笑而頷首。
“我是想問……”裴殷走至桌邊坐下,抬起一雙澈如春湖般的眼眸,問他:“前幾日有關紅玉仙髓花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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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閔岐是被痛醒的。
身體不知為何在顛簸,使渾身的新舊傷口猶如被人撒了把鹽,痛得鑽心。
他慢慢地、艱難地睜開了眼。
可看到眼前此景,他瞳孔一縮,瞬間就清醒過來,連渾身的疼痛都忘在了腦後。
此刻他靠坐在馬車裡的一角,車身有著輕微的抖動,應該是正朝著哪裡而去。最重要的是,他眼前坐著一個中年男子,油光滿麵,一臉不懷好意地盯著他看。
見他醒來,劉德嘿嘿笑了一聲:“你醒啦。”
“你是誰?”玉閔岐眼神冷峻如刀。
“我?我是你的恩人啊!是我將你從鬥奴場帶了出來,你應該要好好感謝我。”劉德伸手過去輕輕撩開他淩亂的鬢發,細細打量了一下他的麵容,而後滿意地點了點頭:“雖然臉上臟得很,有幾道傷口,但長得實在不錯。沒想到看個鬥奴賽還能碰上你這樣一個奴隸,嘖嘖,不知是哪個瞎眼的人把你賣到那地兒去。”
眼前這人輪廓清秀精致,就是臉上不帶一絲表情,生生添了幾分生硬的感覺。眉眼如琢玉,因為傷勢導致唇色全無,卻更令人想要品嘗一番。
一想到他比賽時的那股韌勁兒,劉德暗暗搓了搓手,真是讓人興奮啊。
“這眼角還有顆痣呢,長得真好看。”劉德發現玉閔岐的左眼角處有顆淚痣,剛想伸手去摸,忽而就瞥見了他的喉結處,那裡也長著一顆痣,雖然顏色較淺,很容易被忽略,但位置實在恰到好處。
“喲!這個地方居然也有一顆!他奶奶的,這痣簡直跟你一樣,可迷死爺了。”劉德色眯眯伸出手,欲碰他的喉結處。
“滾。”玉閔岐聲音冰冷,盯著他的眼睛裡仿佛飄著寒冬飛雪,無奈他實在傷得重,連抬手揮開他的力氣都沒有,隻能勉強偏了下頭。
劉德樂了,“喲,脾氣還不小?不錯,二爺就喜歡你這樣的。”說著他繼續將手伸過去,“既然我把你買下來了,以後你就是我的人,安心待在我身邊,爺不會虧待你的!”
“放肆!”玉閔岐低低怒喝一聲,似乎頭一回碰上這樣不知廉恥的人,但目前又隻能任人拿捏,氣得肩膀直顫。
“放肆?你以為你是誰啊,不過是一個沒人要的奴隸罷了,爺是好心收留你!今兒你再反抗也是沒有用的,乖乖從了爺吧。將爺服侍得舒服了,爺讓你吃香的喝辣的!”
說罷,劉德想捏住玉閔岐的下頜,幸好他反應快,頭一偏就躲了過去。
“躲得夠快嘛,我喜歡!”
劉德來了興趣,一頭撲過去,沒想到這個奴隸明明渾身是傷,卻還有力氣,身子一側就躲開了他,不過還是因為傷倒在了地上。
“還跑,這下看你往哪裡跑!”他也撲過去,一把摁住了玉閔岐細瘦的腰,還猥瑣地摸了兩把。
玉閔岐身子猛地一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眼神冷得似寒冬臘月。他將所剩的力氣都攢於一條腿上,冒著崩開剛剛結痂的傷口的危險,狠狠向上一頂。
“啊!!!”一聲慘叫劃破寂然的夜空。
馬車猛地停了下來,外麵響起下屬的詢問之聲,得不到回答,他們又把門簾掀了開。
入眼的是一幅慘烈之景。
左側趴著的是那個奴隸,麵色慘白如紙,雙眼緊閉著。他不知乾了什麼,身上多數傷口再次裂開,鮮血股股湧出。而右側躺在地上、捂住兩腿之間不停哀嚎的人……是劉二爺。
他們好像知道那個奴隸乾了什麼了。
“二爺您沒事兒吧?”下屬一個個湊近擔憂地問。
劉德疼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緩了過來,緩緩伸出一根手指顫抖地指著他們,繼而怒吼一聲:“把他給我拉出去打!往死裡打!”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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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寂寂,銀輝遍地。
車軲轆壓著路麵而過,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在這般靜謐的環境下,顯得有些瘮人。
馬車裡,披著一條雪色大氅的裴殷垂著眸,若有所思。
兩月前,北虞天衢海靈氣波動異常,後來有人發現某座雪山之上長著一株花,後經證實,此花乃是上古靈藥雪靈花。它生長於高寒之地,花開三期,且一次比一次長,第三次花期足足盛開五月,會引起周遭靈氣波動,待花期結束後,才屬於真正的靈藥。
能被叫做上古靈藥的,除了來曆久遠,且是如今極為少見的,它們出世不易,一旦出世,便會引起無數人瘋狂爭搶。
而這雪靈花,卻是解他體內之毒不可或缺的靈藥。
他本打算動身去往天衢海,可就在幾日前,一些關於紅玉仙髓花的消息陡然傳出。據傳,在黑獄附近的亂葬山,有人運送屍體到那裡的時候,見到了魑離。
魑離是一種飛蟲,無毒無害,也不可入藥,但它隨紅玉仙髓花而生。若魑離一出現,便說明紅玉仙髓花也浮現於世!
紅玉仙髓花,也是一種上古靈藥,用途極廣,已經上千年不曾出現過。
同樣,而他體內的毒……也缺它不解。
兩種上古靈藥,在短短時間內接連出現,不知是不幸還是萬幸。
裴殷唇角浮起一個無奈的笑。
亂葬山是黑獄所管之地,想著他們應該清楚具體的一些消息。但方才與黑獄主事談了一番,卻怎麼也套不出話。
看來隻能靠他自己了,畢竟這紅玉仙髓花是上古靈藥,還消失了許久,如今一現世,人人都想得到它。
正想著下一步該做什麼,馬車卻忽然停了下來,隔著布簾的前方隱約有些聲響。
“怎麼了?”裴殷不得已抽出思緒,回到當前。
“回主子,前麵有人擋著路了。”外麵傳來扶風的聲音,隱隱還夾著其他的雜聲。
裴殷順著他的話輕輕撩開了門簾一角,初春的涼意趁機鑽進。他淡淡瞥一眼對麵幾人圍打一人的畫麵,便放下了門簾,輕聲道:“不用管,繞過去便是。”
“是。”
車輪再次滾動起來,慢慢地駛向前,從路旁而過。
裴殷閉起雙眼靜養神息,腦海中卻一閃過方才看見的畫麵。那個蜷縮在地麵,衣著破爛的男子……怎麼有一絲熟悉?
隨著對麵罵人聲、踢打聲以及悶哼聲越來越近,仿佛就在耳邊,裴殷還是睜開了眼,看向車窗。
涼風一起,車簾一陣翻飛。
裴殷輕撩起簾子,借著月光,終於看清了他。地上這個滿身汙穢和傷的少年,不就是剛才黑獄鬥奴比賽獲勝的那個嗎?
他怎麼會在這裡……對了,他已經被人買走了,難不成是惹了他主子?
“他奶奶的,彆真的打死了!留一口氣,爺還沒好好收拾過他呢!”那輛馬車裡傳出來一聲憋悶的喝斥。
聽到主人的聲音,幾個下屬趕緊停了手,又檢查一下這個奴隸有沒有被失手打死。
兩輛馬車擦身而過,裴殷思索再三,淡唇輕啟:“停車。”
“公子,可是有什麼事?”扶風在外麵問道。
裴殷吩咐他道:“你進來,我有事與你說。”
另一邊,劉德緩了過來,滿頭大汗地被手下攙扶出來。他狠狠踢了兩腳趴在地上奄奄一息的玉閔岐,卒了一口:“媽的,晦氣!買了你這麼個玩意兒,差點讓老子絕後!”
“二爺,那現在要怎麼處置他?”
劉德重重哼了聲,又踢了玉閔岐兩腳,“先帶回去再說。”
他說完轉身想踏上馬車,一道聲音突兀響起:“閣下稍等。”
劉德聞聲停住,轉過身來,看著一黑色勁衣男子走到他們麵前,打量一眼,繼而開口:“你是?”
“我家主子看中了這個男子,想要帶走他,閣下有何要求都可提。”扶風視線落到地上,平淡說道。
劉德有些不悅地皺眉頭:“你家主子是?”
“主子身份不便透露,見諒。”
對方出現的突然,態度也可見沒多少誠意,劉德本來心中便有火氣,聞言嗤了一聲:“既然不方便透露,那也沒什麼好說的。這是爺花錢買的奴隸,不想給彆人。”說罷他便轉身要上馬車。
“閣下且慢。”
又響起一道清潤的聲音。
劉德再次轉過身,便見不遠處緩緩走來一身著狐氅的男子。身姿挺拔卓絕,矜貴清雅之氣仿佛與生俱來,即使在黑夜裡,也擋不住其熠熠風華。
氣氛有一瞬的寂靜。
趴在地上的玉閔岐好像也感覺到了什麼,他睜開眼,艱難抬頭。
裴殷察覺到了他的視線,垂眸看去。
街道月華似水,四眸相撞,一溫潤如春風化雨,一冷酷卻黯淡無光。
玉閔岐眼前模糊得厲害,隻能看到那人氣質不凡,卻不能看清他的臉。最後還是因傷勢太重,暈死過去。
裴殷仍垂著眸,似有一絲晃神。
劉德暗自打量著眼前白衣人,直覺告訴他此人身份定然不低,便笑道:“便是公子想要我這個奴隸?”
“正是。”裴殷回以一笑:“可否讓在下帶走他?閣下有什麼需求都可以提。”
饒是極不情願,可劉德也知不能得罪權貴,心底暗罵了聲倒黴,麵上卻笑著說:“能被公子看上,是他的福氣,公子想要他,帶走就是。不過他傷勢過重,不知能活過幾時,公子不如……”
“無妨。”裴殷打斷了他。
劉德心裡怒火燃燒,卻不敢表現出來,依舊笑著說道:“那公子自便,在下還有事,先走了。”
裴殷喊住他說:“他既是閣下的人,豈有讓閣下空手而回的道理。”
“一個奴隸而已,不值什麼錢,就當送給公子了。”
看著劉德的馬車逐漸消失在黑暗裡,裴殷收回視線,複而低眸看著那個已然昏迷的男子。
扶風忽然走上前在裴殷耳邊低聲說:“主子,附近有幾個人。”
裴殷頓了頓,說:“問出是因何而來,如果是為了殺這少年,那就解決了。”
“是!”扶風頷首,又看著地上的人問:“那他怎麼辦?”
“……先把他帶回去吧。”裴殷抿了抿唇,轉身走向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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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仿佛被潑下一缸墨水,濃濃渲染開來,入眼處儘是漆黑。
玉閔岐不知自己身處何處,他漫無目的地走著,三分疑惑,七分茫然。突然眼前白光驟亮,他看到了自己和玉家子弟一起進入秘境試煉。
玉家是浮靈大陸的大世家之一,位於四域中的北虞。自古以來,玉家對子弟的修行之事極為苛刻,隻要修為踏上新的境界,或是想外出曆練,則要進入玉家秘境進行試煉,此間危險不知、死生不論。
若是不小小心死在裡麵,連屍體也不會有人收斂,隻能與落葉一同腐爛在泥裡。
他是玉家當代家主唯一的嫡子,身懷聖元仙骨,修行之路順暢無阻,年僅十五便已結丹,十八歲時就已是元嬰中期修士,所到之處誇讚欽佩之聲不絕於耳,是玉家所有人眼中的下一任家主。
可伴隨欽慕而來的,是可把人吞噬得連骨頭都不剩的妒恨。
秘境之中,他遭人暗算,金丹被廢,靈脈被毀,一身修為如煙而散。
閉上眼的前一刻,看見的是那一張溫和的麵龐,眼裡帶笑,可那笑意卻讓他感到如此陌生,震驚到心尖發顫——竟是他的二哥,玉玦明。
是同他一起長大的二哥玉玦明!
“五弟啊,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誰讓你生來擁有聖元仙骨,修行順暢,為長輩喜愛,為天下人稱讚。什麼‘生子當如玉閔岐,十五結丹少成名’,哼,風光都讓你儘占了!天下哪有這等好事!你知道嗎,你就像一顆稀世明珠,世人都喜歡你,可惜就是太亮了,太亮了啊……”
二哥蹲下摸著他的臉,如此對他說。他頓了一下,目光一變,妒火憤恨從眼底燒起來,掩都掩不住,指尖用力,恨不得捏爛他的臉,“所以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啊!他要收了你,給我們這些人一條活路!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殺了你,我會送你去你該去的地方。我勸你彆想著回來,你知道為什麼嗎?不知道吧?那你猜猜,如果父親知道天下人眼中的天之驕子卻連一個小小的秘境試煉都挺不過,會有多失望?他會允許這樣的廢物成為眾望所歸的下一任家主?擔當大任?啊哈哈哈……所以二哥好心勸你,彆回來了,最好默無聲息地死在某個角落裡,哈哈哈……”
原來二哥不僅知道他最大的秘密,更知他最在乎父親的看法。
那失望二字,好像變成了一個巨石,將他壓在了深淵底部。
畫麵再一轉,他被帶到東尢,賣入嗜月國雲城的黑獄。兩月以來,他被當作狗一樣看待,拳打腳踢,鞭打折辱,食不果腹,日日如此。
“二公子說了,以後你就待在黑獄,生死由天!”將他賣給黑獄的人將他一把丟在地上,冷漠地睨著他。
“進了這裡,不管你從前是什麼身份,有多高的修為,如今就是一條狗,人人唾棄的狗!人人可殺的狗!”黑獄看守對他說,一邊還不忘狠狠踹他一腳。
“彆想了,不可能出得去的,認命吧。這裡是什麼地方?嗜月最大的鬥奴場!無數人被送進這裡,也有無數人被拉出去,丟入最大的亂葬坑!你是新來的吧?我勸你還是存點力氣,這個月鬥奴賽就快到了,到時候如果能奪得第一,運氣好的話能離開這裡獲得自由,若是運氣不好……總之這是唯一可以出去的機會啊。”坐在他身邊的奴隸歎息著對他說。
從前他站得多高,如今就摔得多慘。
從前的驕傲,從前的春風得意,如今被人狠狠從心中剜出,丟到地上,任人踐踏,碎成一攤落在汙泥裡,臟得再也分辨不出。
鳳凰於飛,卻被半道折了雙翅,再也不可能飛向浩瀚廣闊的高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