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漠河緊緊盯著林順順,啟唇出聲:“您不能就讓一切順其自然麼?”
林順順道: “社會的運行並非簡單的道法自然。”
“讓一切都是她真心希望的那樣不好嗎?”
“抱歉,唯心主義早就過時了。”
林順順和他眼鋒兩相交兵,祭出更崇高的武器:“作為她的老師,我更希望一切按照最有利於她、有利於她的家庭、有利於社會的方向發展!”
他指了指桌麵上的分科誌願書。
“這是我的希望,這也是她爸爸媽媽的要求。她爸爸送來的分科誌願書是‘非藝術方向’的。”
陳漠河的視線落在那摞整齊疊放的誌願表上,仿佛要隔空把它們燒起來。
林順順打了個激靈,想要抱起那摞高一一班的誌願表,把他們鎖到桌底的櫃子裡。
但他不能有所動作,那會破壞他已經形成的氣場,進而產生漏洞。在鬥獸師和猛獸的博弈中,一旦拿著紅布的人率先轉身逃跑,立馬就會在對方怒吼帶來的腥風血雨中遭到撲殺。
陳漠河的目光回轉到林順順身上。
他的眼睛被惱怒燒亮,聲音仿佛為下達最後通牒而朝天長鳴的空槍:“所以您打定了主意,一定,一定要勸她放棄?”
林順順凝重地訴說自己的理由:“我是為了她好。”
陳漠河抿起嘴唇,高挺的鼻梁上暈開若用若無的赤紅,眼角眉梢滲出躁動的怒意。
林順順把手攤在桌麵上,像談判席位間的政治家般嚴肅而鄭重:“周黑雨的成績和名次總會受到各種因素乾擾。”
“這些因素當然也包括她的同桌。尤其是……我絕不允許她被各種稀奇古怪的原因影響——像是薩摩耶,或者某個搶走她誌願單的同學。”
林順順一一列舉那些他們沒有挑明,但被確認是陳漠河所為的事情:“同時,我也不希望自己莫名其妙地被鎖在辦公室裡,門口滿是黑色墨水。”
“看來您已經打定主意了。”
林順順道:“是的,我會勸她不要學藝術,希望你不要再乾涉。”
陳漠河拿起麵前的紙杯,將茶水一飲而儘。
他斂住眸子,胸口翻滾的情緒像是火山口灼熱的熾紅色岩漿,聲線反而被壓得靜水深流般異常平穩。
“對她橫加乾涉的,一直以來都是您。”
他怒極反笑:“您說您希望一切都按照有利於她的方向發展?事實上,應該是有利於您吧?”
陳漠河雖然還故作謙恭地使用敬語,但包裹著慍怒的不遜之言像被反複撚磨的、明晃晃的□□刀鋒。
“對於周黑雨而言,何種選擇是有利於她自己,又是何種選擇有利於這個社會,很難說清楚。”他扯開了禮貌地外皮,“然而,何種選擇有利於您,親愛的年級主任,倒是顯而易見!”
林順順皺緊了雙眉,難以置信地道:“你說什麼?”
“隻要周黑雨放棄成為藝術生,留在實驗班,她會獲得好成績,她的父母會高興,您獲得了業績,學校獲得了名聲,社會多了一個實用的螺絲釘,多麼皆大歡喜啊!”
林順順確實是這樣想的,而且直到現在,他仍然覺得這是一件儘如人意的好事。
“這唯一的代價隻不過是她永遠困在自己討厭的工作裡而已。您是這樣想的吧?可如果您這樣想,那麼周黑雨和桌上的筆記本電腦,和酒店遊泳池旁邊的抽水機有什麼區彆?”
“她根本不配擁有感情、不配擁有任何喜歡和厭惡、不配擁有夢想!她唯一需要做的不過是,在哪個廠房能發揮效用,就被順從地安放在哪個廠房;如何能夠產生更低的能耗,就被如何使用。”
“每個學年學生都會分班,如果明年輪換分班的時候她失去了第一名,隻是成績普通的學生,她還能留在實驗班嗎?當然不能,因為這樣會浪費好的師資力量在一個沒有前途的學生身上!”
“如果她根本沒有考過年級第一,完全沒有考上清北或者什麼其他名校的可能,您根本就不會有時間和她談話。她去學藝術,您也根本不會去阻止,因為她隻是一個成績普通的學生,無足輕重,也無關宏旨!”
陳漠河指尖用力,那隻空杯子在他手上失去形狀,團成一個紙團。
“看到了嗎?這不是什麼有利於周黑雨的選擇!這根本是有利於學校,有利於您的選擇!當她想要跳出您的控製,在價值最高的時候離開,您就惱羞成怒地一定要阻止了。這就是您現在正在乾的事情!”
他的話絲毫不留情麵,甚至完全不顧忌文明禮儀,像是一派和諧友愛的談判過程中,明目張膽地從西裝口袋掏出手槍,拍在目瞪口呆的對方代表麵前。
“什麼發自肺腑的真心之言?不過是看中她的成績能給學校臉上增光添彩,為您的事業添磚加瓦而已。”
“用尺子精確地丈量學生的成績價值,將他們分門彆類,把他們所有的潛能都挖掘壓榨出來,把他們所有的壓力痛苦一筆帶過。用成績,用名次,用蒼白的數字衡量他們的價值。成績好的就碰到手心上,成績不好的就放任他們隨波逐流。您知道他們的感受嗎?”
陳漠河一字一句地質問:“您問過,在意過,尊重過周黑雨的意願嗎?”
他每說一句話,林順順的怒火就上竄一分。
一開始,他還試圖用近代史課本上的社會發展規律加以辯駁,可到最後,他氣得麵紅耳赤,在這寒涼的秋天汗流浹背。
他來不及思考陳漠河的話是事實還是虛假,隻是感到他作為年級主任的威嚴,被一個學生徹徹底底、從頭到尾、毫無顏麵地掀翻在地。
胸中的怒火拱得他頭暈腦脹,他抓起桌子上那盞不斷冒冷汗的的白瓷茶杯,猛然朝門腳擲去。
“砰!”
“陳漠河!這裡是學校!站在你麵前的是你的老師!”
堅硬的杯體撞在門上發出一聲痛苦的悶響,巨大的力和慣性讓它們同時劇烈地震顫了一下,白色的瓷釉從撞擊處碎裂開來,裂紋瞬間延伸,在幾個毫秒之內順著蛛網一般的裂紋變成零散的白瓷殘骸。
瓷片亂飛,水花四濺。白色的瓷片碎了一地,杯中的溫水也濺了一地。
那水流順著辦公室的底門縫,和緩地流出來,流成一片邊緣柔和的無規則形狀,沒頭沒腦地撞到周黑雨的腳下,進而包裹住她的整個鞋底。
她隔著門聽見林順順的怒吼,僅僅是聽到這吼聲,周黑雨就暗自捏了把汗,手心裡一片濕濡,被沾濕的鞋底也沁出來一股涼氣。
然而陳漠河麵對這種近乎於失態的憤怒顯得遊刃有餘,他好像一個占據上風的優勢方,沉著地發問。
“所以您能否認嗎?讓周黑雨留在鳳中,留在實驗班,好好學習,穩紮穩打,確實是最有利於您的選擇。”
先前一連串的無端指責讓已經讓林順順怒從心起,然而更讓他驚怒的是,在麵對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產生了一瞬間遲疑。
那遊移的念頭像一道橫空而來的閃電一閃而過。
他下意識開始為自己辯駁:“學校裡那麼多好學生,不少周黑雨這一個,每場考試都會有年級第一,無論是誰。所以我勸她放棄藝術方向,絕非為了學校和自己,而是切實地為她考量。”
“而對於你方才的言論,”他瞧著陳漠河,字字鏗鏘地道,“我送你四個字,自以為是!”
陳漠河質問言辭尖刻,不留情麵,還冒犯師長,這讓林順順生氣,但僅僅是對頑童打碎玻璃的氣怒。更使得他心頭怒火無法按捺的,是陳漠河仿佛的態度。
僅僅是將目光膚淺地掠過了事情的表麵,尚未涉身其中,也不諳於內情,就輕言苛責,不解其意站在高塔之上指摘塔下他人,甚至可笑地拿出受害者的姿態。
林順順質問道:“你知道整個河西省,藝術生的升學率有多觸目驚心嗎?”
陳漠河不知道。
或許之前的某一天,這數據曾經印在報紙上,就擺在他海京家裡的早餐桌上,但他不會在喝牛奶的時候,多看它們一眼。
他道:“我不認為人們應該局限於一個省或者一個升學率的數字。”
他繼續道:“既然我們身邊有那麼多,有數以萬計的人,他們高中畢業就遠赴世界頂尖的藝術院校進修、年紀輕輕在藝術領域收獲巨大成就、出入於各大慈善拍賣會和藝術展覽、尚未大學結業就成立自己的商業工作室……為什麼她周黑雨不可以?”
“您不能因為她得了年級第一,就讓她活生生放棄這種可能!”
陳漠河堪稱激昂的言語,在林順順麵前幻化成一派仙音盛景,然後像飛天壁畫裡仙女的衣裙巾帶,在一片縹緲的煙霧中徐徐散去。
林順順道:“一件事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成功,也是有可能。但是你不能勸人們篤定自己是那唯一一個被上天眷顧的幸運兒。剩下那些人怎麼辦呢?”
他的聲音堪稱悲慟:“你身邊也有很多音樂家吧?他們高中畢業就赴遠洋留學,年紀輕輕在維也納大廳歌唱、出入於各種音樂會結交各類歌唱界名流、在大學就成立自己的音樂工作室?”
陳漠河道:“沒錯。”
他的聲音平靜無波。
林順順問道:“所以,你認為我沒有成為一個歌唱家,是因為……”
“是因為您自己放棄了。”
這個理由理直氣壯而不近人情,就好像世界上有大把大把的人成功攀上夢想的峰頂,而這種情形絕非從來少有,也絕非幸運使然,而如同太陽從東方升起一般平平無奇。
林順順急促的呼吸平息下來,無奈地搖頭,用憐憫的眼神看著陳漠河,好像想要說什麼,卻又發覺已經沒有說話的必要。
他坐回在轉椅上,身體後仰,轉椅的輪子被帶動,移開了桌子附近,一股無力感席卷全身,他幾乎打算放棄和陳漠河交談。
“你什麼都不知道,你根本無法理解她的處境。”他呼出了一口又深又長的氣,聲音艱澀而孱弱地道,“你是你,你身邊是你身邊,而我們是我們。”
這話說得不清不楚,不著邊際,讓陳漠河不明其意。
林順順問他:“你知不知道,做出老師和父母都否認的選擇,會承受多麼巨大的壓力?”
“你知不知道一個普通的傳統家庭,將唯一子女送上前途未知的道路,會承擔多少難以預測的風險?”
“你知不知道,為什麼藝術的道路看起來那麼有趣而多彩,卻仍然有那麼多人選擇深耕枯燥無味的文化課而成為普通高考生?””
陳漠河都不知道,所以他固執地沉默著。
周黑雨在門外插進來一隻耳朵,她發覺,林順順雖然在問陳漠河,他的問題卻簡直像是為自己量身定製。
在門內的沉默和門外的沉默中,林順順繼續對陳漠河說:
“你做的那些可笑事情,以及你由此為她建立起的信心,在這些問題麵前全部脆弱的不堪一擊。”
既然陳漠河不顧及顏麵,林順順也不打算揣著明白裝糊塗了。
周黑雨豎起耳朵像被電了一下,跳了跳。
她直覺有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為好。可那道連接著真相的門,像潘多拉的墨盒讓她忍不住靠近。
她像一隻躡手躡腳地貓那樣走近門邊,鞋子踩到一片碎裂的瓷片,但小心地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周黑雨的分科誌願表,你讓為了扔掉它,扔掉了全班的分科誌願表;你讓值日班長偷走它;讓一隻薩摩耶咬碎它;為了不讓我收到它還把我的門弄壞,在我的門口撒上墨水……”
林順順的話傳到周黑雨的耳朵裡時,出乎她自己的意料,她沒有半點意外地接受了,比接受明天天晴還要自然。
好像隻是捅破了一張你知我知的窗戶紙,仿佛在混沌的潛意識深處,她早已經明確地知道了他這些所有的行為。
她甚至鬆了一口氣——哦,原來真相隻是這樣;或者是——看吧,我早就說是他在搞鬼。
來不及等她慶幸,林順順繼續說道:“除此以外,你鼓舞她,攛掇她,讓她自信於自己的天賦。”
周黑雨皺著眉眨眨眼,抱著胳膊掩飾自己的不自在,麵頰和眼睛像生病一樣發起熱來。
林順順話還不停,語氣輕鬆地對陳漠河道:“哦,最重要的是,從維多利亞寄來的錄取通知書,也是你的手筆。”
周黑雨屏住呼吸。
“可就算你這種事都能辦到。”林順順道,“它們也隻能是徒勞無功。”
周黑雨反映了一下,或許是她的大腦為了逃避無法接受的現實,或許隻是她太吃驚了。
她想起前不久的時候,她捧著那張通知書在爸爸媽媽麵前,以此為證據,驗明自己作為漫畫家的可能。
那時候她說:“我收到了通知書,我的作品集也受到了認可,這當然可以證明我的天賦。我的作品會被喜歡,我的名字會被印在漫畫雜誌的封麵上。
仿佛有一輛過山車緩慢爬升,它磨蹭地爬上來,周黑雨聽到了它割破空氣發出的呼嘯,然而無法行動地站在它將要途徑的軌道上。
它到達頂點,開始瘋狂地、尖叫著、哭泣著下墜。黑色的車頭越來越大,越來越靠近,越來越猙獰,占據了整個視線,離周黑雨的鼻尖隻有一頭發絲的距離。
最後從她身上碾壓過去。
在遊樂設施運行的刷刷聲和飛馳而過的風聲中,過山車經過倒轉回圈下落,積攢了大量勢能,帶著機械和乘客重量的輪子反複滾過去。
周黑雨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大腦的殘軀,鮮血淋漓不成形狀地掛在空中軌道上。
它被涼風吹了一會兒,又被太陽曬了一會兒,先是本能地感到肌理被摧殘帶來的生理疼痛,然後掙紮著喚醒起來一點理智。
所以說,什麼都是假的。
讚美、支持、漫畫得來的通知書。
那些所謂的認可都是他一手編造。
那麼以此為證明的一切,就都成了不折不扣的笑話。
在此之前,所有不顧一切、破釜沉舟,在她自己看來異常壯烈甚至引以為傲的決定,都是建立在虛構的信念上。
幻想、盲信、被遙遠夢想慫恿的衝動……像一個泡沫堆起來的城堡,如此虛無縹緲,以至於用不著漫長的時間和愚蠢的行徑來摧毀。
隻要一秒或者兩秒,它們就輕而易舉毫不費力地在陽光下融化,在風中吹走,被雨水打碎,隻留下一片渾濁浮遊著油光的,散發著令人作嘔味道的氣泡水。
縱觀過往,所有支持她的聲音,顯然隻是陳漠河營造編織的假象。儘管聲勢浩大、響應者眾,她拽著線頭一拉,它們就開始結構性地崩潰,再一拉,它們全部散架了。
更可怕的是,一直支撐自己不下墜的,竟然是被假象迷惑的、無根無基的、盲目膨脹的自信。
這個看起來很重的泡泡,一戳就破了。
她卻可笑又天真地相信,甚至鄭重其事地那這去勸說爸爸媽媽。
周黑雨覺得自己有點可憐。
信念被鑿穿讓她的腦海像天幕塌陷般一片混亂,她無法控製自己的思想,她討厭這樣盲目自信的自己,她失控地朝著天平的另一側滑去。
周黑雨緊閉上眼睛,眼簾的黑色陰影上冒出來一片一片金色的星星。
當她再睜開眼,覺得一片天旋地轉,她不得不靠在門邊的牆麵上,可就連傾身也做不到,她不得不扶住什麼。然而她感覺不到自己的手,隻能麻木地撐在一個平麵上。
她想要依住牆,門卻“唰——”地被推開了,帶著那一堆碎瓷片轉了一個四分之一圓。
周黑雨踉蹌幾步,狼狽地趴倒在地上。
這場激烈談話的中心主角,以這種突然而莽撞的方式,出現在他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