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漫長寂靜的無奈之後,周黑雨想起昨天她和媽媽的交談。
她問媽媽:“就沒有彆的辦法嗎?”
媽媽回答:“這就和你考不到年級第一一樣,是沒辦法的事情。”
可是她現在考到了年級第一,是不是說明……
“周黑雨!老班讓你去他辦公室!”
周黑雨回過頭去,看見一個同學在門口朝她招手,她撐著課桌站起來,恍恍惚惚地往門外走去。
她路過那同學的時候,被抓住了胳膊。
“你臉好白?沒事吧?是不是不舒服?”
周黑雨勉強笑了笑,搖搖頭。
那同學點頭,道:“他讓你先在外麵等著。”
“好。”
周黑雨錯身出門,步履遲緩地在走廊上行走。
她試圖想出來解決的辦法。
然而沒有絲毫結果。可以說在這件事上,沒有人教過她,她也沒有先天的相關能力。
甚至她羞於將“錢”這個字吐出口。
同時,她的腦子裡又平白跳出來許多並不存在的畫麵。
爸爸媽媽會笑著誇獎她。
老師會在課堂上稱讚她。
校長會在講台上表彰她。
那烈火烹油的喜慶場麵,由笑容,掌聲,獎狀,紅毯和進行曲組成,仿佛隻是一次年級第一,就賦予了她美輪美奐的似錦前程。
繼續努力學習,留在實驗班,不去想亂七八糟的喜好,不在課本上亂塗亂畫,不執著於不切實際的幻夢……
如果是這樣,那一切會如同列車駛入既定軌道那般平穩自然。
如果倒行逆施呢?
車行迷霧,前路未知,僅僅是宣告這一決定,也會帶來無休無止的激烈辯論,最後演變成聲嘶力竭的爭吵。
這是一道極為簡單的計算題,時間是數字,風險是籌碼,社會運行機製是公式,輕輕鬆鬆地算出來一個人生命軌跡。
周黑雨站在林順順的辦公室前。
門緊閉著,她伸手攥住門把手。
她輕用力,剛剛轉動開一條縫,門還沒被推開……
“砰!”
一股力量從門內貫來。
陶瓷器物撞擊鐵皮帶來的爆裂聲,仿佛一響吃了槍子的炮仗在門的另一側炸響。整個門因為被猛然擊中而震顫了一下。
那脆弱的物件仿佛就砸碎在腳邊,周黑雨被嚇得後退幾步。
碎瓷片四處飛濺發出清脆的哢哢聲,伴隨著她從未聽過的林順順的仿佛要鑿穿地麵的怒吼從門內傳出。
門把瞬間脫了手。
這突如其來的瓷器碎裂聲驚醒了周黑雨。
她這才想起來,林順順要她 “在外麵等著”。
到底是誰乾了什麼事情,讓林順順如此火冒三丈地大動乾戈。
門外有一排書箱,全部是毫無美感可言的熒光綠色,這是學校統一購買的箱子,用來裝學生課桌塞不下的書本,和午休用的枕頭等其他雜七雜八的東西。
因為裝滿了,它們像石墩子一樣堅固。從走廊儘頭延伸到林順順辦公室的門前。
周黑雨屈膝坐在最靠近門的箱子上。
一門之隔,林順順的曆史辦公室裡。
-
在瓷器碎裂的半個小時前。
窗外有風,門外有學生的讀書聲。但在這間辦公室裡,那些聲響十分遙遠,讓這裡靜謐得詭異,辦公室隻有兩個人,他們都不說話。
隻有兩道熱茶冒出的白氣不緩不急地升騰,最後消散。
當然,鑒於這兩個人的過往經曆,他們兩個共處一室,平和的安靜顯然不符合常理,暗流湧動才是常態。
於是這種詭異地安靜更顯得局勢緊張,好像到了某場戰爭一觸即發的邊緣。
就連林順順手邊的白瓷杯都感到了緊張,它瓷釉的表麵上滑下來冷汗似的一滴豆大的水珠。
林順順和陳漠河麵對麵坐著,中間隔著一方楚河漢界般的桌子。雙手交疊靠在轉椅上的年級主任抬眼看著陳漠河。
陳漠河手裡捧著那個藍色文件夾。
他打開文件夾的第一眼,就看到了周黑雨的名字。
在第一頁,第一排,第一列。
按照中國人的閱讀方式,也是第一個映入眼簾。
她的名字被四道黑線組成的小方格框住,又延伸出去兩道長橫線,最後和表格尾端的總名次交叉,框出來另一個長方塊,裡麵寫著阿拉伯數字“1”。
她是年級第一。
她以用這種方式出現在一整本名冊的首位。而那個生動真實的人,就這樣被一個白紙黑字的三字符號所全權代替,陳漠河心中湧現出一股莫名的悸動,驕傲的歡愉夾雜著失落。
這像是一根被長風吹起的金黃色茅草,劃過獅子敏感的濃密眼睫。
他盯著那名字發呆了半晌,才不自然地眨眨眼,過濾出異樣的情緒。握住夾背的手掌用力,將文件夾“啪”地合上,然後展臂把它撂在桌板上。
硬質的塑料板落在桌子上,又是“啪”的一聲。
這聲音的大小十分巧妙,讓人無法確定他是真的在氣憤或者不耐煩,但能感受到這絕不代表著態度友好。
陳漠河挑起形狀漂亮的眉毛,雙手抱在胸前,“這不能說明什麼。”
他按在肘窩處校服褶皺上的手指微微發白,眉梢像齜牙咧嘴的猛獸般揚起。這種警惕收緊的防禦姿態,讓林順順錯覺他隻是虛張聲勢,於是挺挺胸脯,自信起來。
“這當然可以說明什麼。”林順順道,“這說明她有潛力,她聰明,又踏實,願意好好學習,無論是什麼科目,在文科上尤其如此。更何況,她不偏科,這是巨大的優勢。”
他伸手轉過來自己辦公桌上電腦屏幕,給陳漠河看上麵密密麻麻的表格。
“這是這次聯考所有人的成績,四百多所學校,我把文科成績都分出來了,她大約在前三十。”
陳漠河掃了一眼那屏幕,但是上麵的數字和名字太多,他沒法看見周黑雨的名字。
“四百多所學校裡的前三十名。”林順順的聲音隱隱激動起來,“你知道這意味什麼嗎?這是塊清北的料子。”
說到“清北”的時候,他的眼睛像探照燈照到礦洞裡的金子,“唰”得亮起來,又馬上被收起。
那可是清北啊,高高在上的清北啊。
接著他意有所指地道:“當然,前提是她不出什麼幺蛾子。”
林順順盯著陳漠河,對於這“幺蛾子”指的是什麼,他們都心知肚明。
但陳漠河輕昂起頭,用下巴尖對著林順順,這讓他稍顯稚氣的麵孔附上一層討厭的倨傲:“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現在是高一上學期,您現在說什麼都為時尚早吧?”
“當然不早!”林順順充分發揮起他長期擔任班主任的經驗,“許多高考成績優異的學生,都在學年初期就展現出過人的能力。”
陳漠河道:“那又怎麼樣呢?沒人能保證她下一次能考多少名”
林順順抿了口茶,冷笑一聲: “你是說,她難以維持年級第一的名次嗎?你不要低估了她的能力。”
陳漠河低頭扶了扶自己的衣角:“我根本不關心她的名次。”
“當然,她隻是你的同學,你沒必要那麼關心她。所以你當然也不會再使什麼手段來改變她的意向對吧?”林順順說完,皺著眉體會了幾秒鐘,反應過來自己理解錯了。
陳漠河道:“我不在意她的名次——即使她考了年級倒數第一,我還會做我該做的事情,一如既往。可是……”
他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林順順,像是一個高懸在上神情譏諷的雕像,俯視著空無一物的巨大廣場。
“如果她沒有考年級第一,您還會把我叫來談話嗎?”
林順順緊捏了一下瓷杯的把手,設想那種場景。
應該是不會的。
林順順沒說話。
他討厭這種紮人的質問,於是略顯生硬扭轉了談話的走向:“既然你不關心你的同桌,她本身對你來說也無關緊要,你何必在意她哪個專業,學什麼,前往維多利亞還是留在高一一班?”
陳漠河愣了一下:“您問這個?”
他很快回過神來,這個問題的答案在他的腦海裡轉了一圈,裹上合理惑人的外衣飛出來。
“設想,一個蠻橫的動物園院長帶著鐵籠子和麻醉槍,圍堵一隻原本自由的獅子,即使是草原上的路人也會忍不住去幫忙吧。”
林順順無法分辨他是不是避重就輕了什麼。
等等。
“蠻橫的動物園院長?”林順順皺著眉,並不願意接受這個身份。
他才不是大腹便便的禿頂中年男人。
“哦,這就是個比喻。”
“好吧。”林順順從這個完全沒有必要的插曲返還回來。
他放下茶杯,說道:“既然如此,就應該知道什麼是她最好的選擇。就像是……動物園能讓獅子食足衣暖,如果繼續流浪在草原,它可能會餓死。”
“我不知道什麼是最好的選擇。因為有的獅子渴望自由,有的獅子向往安逸,您要先問過她的意願。”
林順順問過周黑雨的意見,但不甚在意。
畢竟她的分科誌願書都不是她自己上交的。”
但他並不覺得完全尊重一個未成年少女的決定是一件正確的事情,尤其當這個決定在大人的世界完全孤立。
“周黑雨才十六歲,她並不知道成為漫畫家需要麵對什麼,不確定的生活,不穩定的收入。大人替小孩子做決定,是為了她們好。”
陳漠河把他的話截住:“您知道嗎?一隻正常的成年獅子會教小獅子如何捕獵和撲食,但不會要求它們必須學習如何通過動物園入園資格考試。”
動物園入園資格考試這種過於荒誕的玩笑話,顯然包涵居高臨下的輕蔑和不屑,讓林順順感到了被冒犯。
“詭辯!”
他站起來,用手撐住桌子,試圖對陳漠河營造出一種俯視的壓迫,然而聲音無法抑製尖銳起來。
“人不是動物,人類之所以為人類,因為人類世界有區彆於動物世界的法則!周黑雨作為一個人,生長在社會規則中,自然有所要遵守和順應的趨勢和潮流……”
陳漠河的聲音顯現出區彆於他年輕的麵孔的從容,他沉聲道:“那麼一個學生想要成為漫畫家,違反了哪項規則,違背了何種潮流?”
林順順被噎住了,一下子答不出來。
事實上,用趨勢、潮流或者規則去指代那無形無影卻無處不在的東西,並不太妥當。
他隻知道大部分普通人都那樣做,沒有遵循它的人,隻有零星幾個一飛衝天,更多成為了栽進深坑的不會被記載的犧牲者。
他背過身去,下意識深吸了一口氣,又轉過身來。
“她成績很好,你讓她放棄已經獲得的成就,轉而選擇不確定的前路……成為一個漫畫家?你知道這是多大的風險嗎?如果她沒能畫出來,你能為她負責嗎?”
陳漠河再次發問,卻好像已經手握正確答案一般從容:“您認為學習畫畫,和學習語數英,有什麼區彆?”
林順順急切地道:“她是年級第一!她學習語數英的學習能力是已經經過驗證的,風險當然再可承受的範圍之內。”
陳漠河也激動起來:“她對畫畫的熱愛同樣也是驗證過的。如果她去墨爾本,去維多利亞,她根本可以發展自己的愛好為事業。”
林順順為他幼稚的思想感到焦急:“你怎麼就認為,發展愛好為事業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陳漠河道:“當然,任何成功的事業都來之不易。但以一次考試的名次去衡量學生漫長人生的風險,不是明智之舉。”
林順順呼吸一滯。
陳漠河喘了口氣,他聲音沉靜,眼睛卻像一隻不斷迫近的野獸的瞳孔,不讓林順順的視線錯開半點。
“因為名次可能浮動,能力可以培養,而喜歡才永遠是一個人的熱情所在。”
他道:“她愛她畫出來的每一個人物,願意費儘心血賦予他們靈魂。任何名次和成績都無法取代。”
陳漠河繼續道:“今天她是年級第一,明天如果她不是,就會難過。但畫漫畫,不用有任何名次,甚至不用被誰看到,隻要畫,她就會快樂。”
林順順被他的言論氣得在桌前來回踱步,他想要告訴他這社會的殘酷就經驗,卻又深知,有許多難以言說的道理,如果以口相傳就失去了效用。這簡直讓他生出來有口難言的憋悶。
最後,他撐在桌板上看著陳漠河,深吸一口氣道:“你知道嗎?我小時候的夢想是成為一名歌手。”
這個美麗而普世的夢想顯而易見沒有實現。
“如果你當時也是我的同桌,你也會知道我有多麼喜歡唱歌,白天唱,晚上唱,人前唱,人後唱,不在意名次,不在意彆人喜不喜歡。”
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種惆悵神情,但轉瞬即逝,繼而道:“然而喜歡是無濟於事的。我現在完全不喜歡唱歌了,而我也完全不後悔自己的選擇。”
他把“完全”說得尤其重,好像泰山砸在肩頭。
然而,陳漠河完全沒有被林順順的拋心置腹所打動,隻是冷硬地道:“您親身經過了前車之鑒,卻還要讓她重蹈覆轍?”
林順順緩了緩,從方才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做了幾次深呼吸,眨了眨發澀的眼圈,才沉聲道:“沒錯!不過那不是重蹈覆轍,而是重回正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