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漠河最近忙於背後操作周黑雨的事情,都沒時間違反校規了,所以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完成了從問題少年到乖學生的轉變。
林順順笑了,他拿起杯子想要喝口茶,卻發現杯已見底,隻有一個窩囊的茶包軟踏踏地躺著。
他拿過電熱壺,往白瓷杯裡蓄水:“說起安分守己,這幾天你在遵守校規上真的進步不少。”
蒸騰地熱氣模糊了林順順的麵容,他吹了吹冒著白煙的水麵,問陳漠河:“我想問一下你的心路曆程,為什麼突然就有這麼翻天覆地的的轉變?”
陳漠河聳聳肩,信口胡言道:“父母的督促,老師的教導,同學的幫助,校內氣氛的感染。”
那些正統的驅人向善的因素,不外乎如此。
林順順點點頭,好像一個引導學生擴展作文篇幅的語文老師:“這些因素都太籠統了,再具體一點呢?
陳漠河挑眉,態度散漫地繼續胡謅:“爸爸媽媽告訴我學習的重要性,老師認真負責的教學態度感人肺腑,同學們相互友愛學習用功,在這種正能量的氛圍之下,我更加認同學校的校規。”
林順順知道他口中沒一句真心話,但還是笑著點點頭。把被白氣模糊的眼鏡摘下來擦了擦:“最近怎麼樣?自從到了第十二組,你倒是沒有吵嚷著換組了。在組員們都相處得習慣嗎?”
“習慣。”
林順順繼續問:“組員們都怎麼樣?”
“為人友善親和,處事客觀公正,學習專注認真,都挺好。”
“具體到個人呢?”
“大家都很好。”
陳漠河意識到林順順有意將話題往周黑雨身上引。為了不提及周黑雨的名字,他對於所有組員都絕口不提。
然而林順順不能讓他如願,他抿一口發燙的茶水道:“其實我今天叫你來,主要是為了周黑雨的事。”
陳漠河警覺起來,掩在桌子陰影下的手,指節抵著指節,從白皙中滲出一抹青色。
他不清楚林順順的底牌,也不清楚自己的暗中動作被林順順知道了多少。
一切都是未知數。所以他告訴自己,無論林順順說了什麼,最好都矢口否認。
他假作不在意,看向窗外肅殺的秋風掃過的枯樹枝椏:“我不想花時間在無關緊要的人身上。”
他背對著林順順,以免將自己的心事暴露在臉上。
林順順頗具意味地笑道:“你已經花了很多時間了。”
“什麼?”
陳漠河回過頭去,沉靜地和他對視。
如果這是一次試探,陳漠河保證他沒辦法從自己這裡詐出任何信息。
他們眼神博弈一番,林順順退了一步道:“我是說,你們是同學,還是同桌。當然花了很多時間相處。”
“不過,充其量你們也隻是同學,她的事情你也不全部知道吧?”林順順的語調不慌不忙,“周黑雨要轉學去墨爾本,你知道嗎?”
陳漠河做出一副驚奇疑惑的表情。
林順順又道:“不過我想她應該去不成了。”
陳漠河心中一沉,但臉上仍然流露著浮於表麵、不甚關心的驚奇:“這樣啊。”
林順順問:“你不好奇為什麼嗎?”
陳漠河沒說話。
林順順伸手把桌上剛剛翻閱的一本A4紙移到他麵前:“因為這個。”
陳漠河看著那個藍色的文件夾,沒有伸手去拿,隻是換了一個姿勢坐在板凳上,對林順順說:“老師,您叫我來是為什麼?”
林順順把手中的白瓷杯放在桌子上,坐在陳漠河的對麵,注視著他的眼睛:“我希望你停止徒勞。”
陳漠河明知故問:“什麼徒勞?”
林順順注視著他,發現他麵前的茶水一口未喝,連拿起杯子做樣子地沾沾嘴唇也沒有過。
林順順低頭笑了笑,伸手把躺在桌板上的紅筆拿起來,插回筆筒裡;把散落在桌板上的訂書釘收攏起來,放回盒子;把堆在桌板上的幾張卷子整理好,壘在旁邊的書摞上;把那盞白瓷杯從手邊拿開,以特定的角度放在可及的不遠處。
最後,他把兩隻手攤開放在那張乾淨的桌板上,又相握成拳:“陳漠河,這次談話,和以往不一樣。”
他放低聲音道:“之前那些對付家長老師的方法,口是心非的言辭,佯裝真誠的態度,我希望都先放一放。”
陳漠河點點頭,但心裡冷笑了一下。
林順順看出他的戒備,繼續道:“或許在你眼裡,我對你的所有示好或者責備都是另有目的,為了獲得你爸爸的認可,最後得到投資。你當然可以這樣認為。”
“但是我今天要談的不是你的事情,是周黑雨的事情。我對她無所求,她隻是一個學生,一個孩子。”林順順說,“所以你大可放心,我今天所有的話都是真心所言,發自肺腑。”
他知道,現在讓陳漠河和他坦誠布公是不可能的。有時候野獸的警惕和疑心更甚於人類。
陳漠河問:“您想要說什麼?”
林順順抿抿唇,再次把那本藍色的文件夾推到陳漠河眼前,直視陳漠河道:“她有大好前程……你不要耽誤了她。”
高一一班的教室裡。
陳漠河的座位空著,講台上生物老師布置了糾錯整理卷子的作業。
等他說到:“這次天一聯考十分重要,不過要學文科的同學,我就不要求你們了”的時候,下課鈴聲響了。
下課鈴聲一響,周黑雨就蠢蠢欲動。
生物老師一宣布:“下課!”周黑雨立馬衝出教室,不給蘇臻任何說話的機會,好讓她無法提及那個讓自己難以直言拒絕的詭異計劃。
申玉潔從女廁所回來的路上遇到了她,喊了她一聲:“周黑黑!”
周黑雨被嚇了一跳,扭頭看見是申玉潔,才鬆了口氣。
“你做什麼虧心事了?一臉緊張。”
周黑雨四周瞧了瞧:“我在躲蘇臻。”
“為什麼呀?她哪裡惹到你了?”
“惹到也不至於,”周黑雨往申玉潔身邊湊一湊,低聲說:“隻是我覺得,最近蘇臻有點奇奇怪怪的。”
“奇怪嗎?”申玉潔回想一下最近蘇臻的言行舉止,“沒有吧?”
“怎麼沒有?”她問申玉潔:“你覺得她是一個熱心的人嗎?”
申玉潔想了想,猶豫道:“還好吧?大家都在忙學習,熱心也熱心不到哪裡去。”
周黑雨重新組織了一下語言:“我是說,你覺得她是一個愛管閒事瞎操心的人嗎?”
“不是。”申玉潔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
周黑雨在走廊的空地上來回踱步:“她給我了一個建議,然後連續三天反複在我旁邊念叨。”
她用伸出來三根手指比在申玉潔麵前:“連續三天!每個課間她都要提醒我一下。”
申玉潔驚道:“這比她罵出題考官的頻率都要高!”
周黑雨繼續道:“我不用她建議,卻也不好直接告訴她傷了她的心。”
申玉潔也疑惑起來:“她不是那種固執的人啊。她提建議,向來是一幅‘愛聽聽,不聽算,有你後悔的時候’那種語氣。”
申玉潔沉吟,皺起那張可愛的蘋果臉:“我覺得要不然你直接告訴她吧。如果我是蘇臻,也不願意你躲著我,或者索性不回應我。”
周黑雨盯著水泥地麵上的突出的石子,梳理了一下事情的經過,發現根本想不出來什麼頭緒:“嗯,我直接問她好了。”
“嗯。”申玉潔道,“記得語氣委婉點。”
周黑雨回到教室的時候,教室裡空蕩蕩的,蘇臻並不在座位上。
她剛想去找找她,一個臉上長著可愛雀斑的少女跑過來,說是要問她地理題。
周黑雨有點奇怪:“問我啊?”
她在班裡的地理不是最好的,一般最多是相鄰的熟人來問題。
“對呀,因為你成績好呀。”
不過周黑雨樂得在彰顯能力的同時幫助他人,也沒理由拒絕,便低下頭來看題,從小雀斑手裡接過紅筆來在在卷子上指指點點。
“還是葡萄那個題啊,你哪一個選項有疑問?”
“B為什麼不選。”
“七月是葡萄著色的時候,所以光照是一個重要的影響因素……”
周黑雨對這道題理解得很透徹,講起來還算輕鬆。
等講完了題,小雀斑笑著謝謝她,朝她數了根大拇指,蹦跳著走了。
周黑雨的視線在空蕩蕩的教室裡掃一圈,她一扭頭,看見蘇臻就站在門口。
蘇臻一邊走回到座位上,一邊說道:“周黑雨你是年級第一……”
不出所料,她馬上就又提及那個簡直是亙古不變,讓人頭疼的話題。
周黑雨馬上打住她:“親愛的,你覺不覺得你最近有些異常?我是說,你平時都不會這麼關心彆人的事情的。我不是說你多管閒事,我很感激你的計劃。但往常你不會花那麼多精力在彆人身上。
她的語速很快,蘇臻根本插不進去話,隻好瞪著眼聽著。
“真的,申玉潔也覺得你不太對勁。我不是說這樣不好,你花這麼多時間在我身上我很感激,你真的把我當成朋友,可是你平時沒那麼……”
“周黑雨!周黑雨!我不是說這個,我的意思是你……”
蘇臻的話說到一半又被周黑雨打斷了。
“我知道,我知道。”周黑雨一邊快速地說話,一邊點頭,為了表示認同,她甚至閉上了眼睛。
“我知道!我知道!假稱年級第一倒逼爸爸媽媽接受我學畫畫,這是個很好的建議。非常非常好。當然也會很有用。”
其實她還沒有組織好語言,現在聽起開有點語句不通和語無倫次,但好在內容表意是清楚的。
她深吸一口氣,注意自己柔和自己的預期:“那很有用,但是有些事情改變了,我可能真的沒辦法這樣做,我甚至不知道我該不該去學畫畫。我很想去,但是爸爸媽媽……”
“停!停!周黑雨!”
蘇臻打斷周黑雨,伸出雙手虛按在她的肩膀上,豹子眼中流露出憐意,好像安撫跑丟的小狗。
“我不是說那個計劃,是你,周黑雨……當然,那個計劃已經完全沒有實施的必要了。”
她深吸一口氣,神色複雜地說:“周黑雨,你考了年級第一。”
她把手從周黑雨的肩膀上拿開,說了一聲:“恭喜。”那恭喜的尾調線下,仿佛一聲長長的歎息。
周黑雨呆愣在原地,她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遲疑地問:“什麼?”
蘇臻正要說話,卻見申玉潔歡天喜地,一跳一跳地跑過來,用新年夜放炮時激動人心地聲音問道:
“周黑雨!天一聯考成績出來了,你猜猜你多少名?”
周黑雨機械地扭過頭,看著她喜悅的麵頰,眼睛發直,怔怔地道:“年級第一?”
申玉潔愣了:“你怎麼知道的?你什麼時候去看成績了?是文科的年級第一。”
周黑雨腦子嗡得一聲。
年級第一!
她人生第一次考了年級第一。
披星戴月早起晚歸,披荊斬棘地攻克難題,點燈熬蠟地在午夜十二點的書桌前寫作業,一天十八個小時地學習,不就是為了獲得成績嗎?
現在她得到了!
如果問,對於中國的高中生,什麼是一頂絕對不會被拒絕的、帶著絕世榮光的王冠,那一定是年級第一。
不是校花班花的名頭,也不是校草帥哥霸道總裁的追求,不是坐擁多少財富家產——一定是年級第一。
周黑雨自問,那些秉燈苦讀的夜晚,那些起早貪黑的攻讀,是不是在這一刻,都得到了撕心裂肺的宣泄?
是的。
所以,你應該高興啊,沒有被自己的努力所辜負。
好像有無數個透明的小人,歡騰著圍繞著她,在空中拉響五彩的三角禮花筒。
它們揮舞著小翅膀飛來飛去,在周黑雨耳邊祝賀她。
好像有紛紛揚揚的彩帶,紅色,粉色,黃色,藍色,在砰砰的響聲之後飄下來,就要落在周黑雨的肩上和頭發上。
眼前的無數帶笑賀喜的麵孔開始左右搖晃,他們或真或假的鼓舞映在視網膜上,每一次眨眼都像是暈厥前的模糊意向。
周黑雨大腦失血一般頭暈目眩起來。
她跌坐在座位上。
可是上天啊,為什麼要把金珠玉寶賜予不需要它的人?
為什麼讓惡意深藏的蠱惑,化身為好消息出現?
為什麼要把無情的阻隔,冠以美事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