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事?”周黑雨很想知道,但是她假裝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媽媽當然一眼看穿她的偽裝。
她不知道自己即將說出的話該不該說,可是這是她人生第一次帶十六歲的孩子,犯錯是常事。又或者,對錯本來就難以分辨。
於是她還是說了。
她看著周黑雨假裝困倦的眼睛,道:“從小到大,你一直不知道我們的工資或者存款是多少。每次你問起,我們就說得錢和物質是大人的事情,而你是小孩子,用不著知道那麼多。”
“久而久之,你也不再問了。”
“所以,你對錢沒有概念。收到新衣服不會看吊牌,隻知道小賣鋪的辣條五毛錢一包。”
確實如此,周黑雨從來不知道媽媽爸爸的收入水平,對整個家庭的收支狀況更是毫無概念。
媽媽說道:“我們的本意是讓你在童年不要承受金錢的壓力。”
章敏想起周黑雨小時候的一件事:“比如,你記不記得你小時候很想要一個豪華版芭比娃娃孔雀公主彆墅套裝?”
媽媽更為仔細地描述,以喚起她的回憶:“裡麵有孔雀公主,有一隻大象,它是公主的好夥伴,還有一個很大的,帶遊泳池的,粉色的公主彆墅。”
事實上,這件事周黑雨不太記得了,她隻記得自己有一個孔雀公主的芭比娃娃。
媽媽繼續道:“我當時說,如果你考到全班第一就給你買。其實我知道你肯定考不到,因為你從來沒考到過。”
她笑了笑:“你小時候成績不太好。”
媽媽繼續道:“因為你沒有考到,所以,理所當然,我們隻給你買了孔雀公主,沒有小動物,沒有彆墅。”
周黑雨心中突然生出不好的預感。
媽媽說:“但實際上這和你的成績沒有關係,隻是因為,公主彆墅的價格我們無法承受。後來等我們都漲了工資,你已經不喜歡玩芭比娃娃了。”
周黑雨想到,她確實已經很久沒有玩過芭比娃娃了。
這是不是說明,大象,彆墅,甚至是孔雀公主,當時她汲汲以求的,都不是那麼必要的東西。”
媽媽的語氣越發低緩凝重,“去墨爾本維多利亞當然是一次難能可貴的機會,而且你能被錄取也說明了你的能力。”
“周黑雨……”她小心仔細地觀察著周黑雨的表情,看護這個青春期的少女好像看護一盞隱生裂隙的瓷器,“爸爸媽媽想要全心全意地支持你。可即使我們這樣想,我們隻能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給予你支持。”
她小心地沒有提到任何有關於“錢”的字眼。
可是周黑雨已經明白了,維多利亞就像孔雀公主的大象和彆墅一樣,超出了這個家庭可承受的預算。
“我們不讓你學美術,也有這方麵的考量我們需要穩定,因為我們承受不起大的風險。如果你沒有固定的工作收入,我們現在可以支持你的夢想,可是等到我們都退休了,你卻沒有收入,你怎麼辦呢?”
“我們隻是不想讓你生活得太落魄。”
周黑雨看著媽媽,又看向房間黑暗的角落:“我們其實很窮嗎?”
這話太直白,也太像不懂事的小孩子的無知之言。
媽媽皺了皺眉,道:“如果你是說物質上的窮和富……那要看和誰比較了。”
周黑雨低頭,發現自己的手指蜷縮在一起,揪住了手邊的被子。她趕忙鬆開手,道:“就沒有彆的辦法嗎?”
媽媽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在猶豫什麼,最後說:“這就和你考不到年級第一一樣,是沒辦法的事情。”
周黑雨也沉默了,然後僵硬地提起另一件事,好讓這次談話結束得不那麼沉重:“那為什麼上周末你們不讓我去吃德克士?”
媽媽臉上的緊繃的肌肉鬆快下來:“因為炸雞吃太多對身體不好。你不想臉上長小痘痘吧?”
這話和周黑雨預想的一模一樣:“那好吧。”
周黑雨躺下鑽進被窩裡:“我睡覺了。”
媽媽凝視著周黑雨的一動不動的側臉,心中像被秤砣砸了一下那樣難受。
她忽而開始覺得自己太殘忍,忽而又自責起來自己不是一個好媽媽,即使每天勞碌,也沒有辦法讓周黑雨去做自己願意的事情。
或許她不應該告訴周黑雨這些無奈?那樣,即使她會埋怨他們,但那是不是比讓她無人可怨要更好?
她歎了一口氣,手指按關了燈,走出周黑雨的臥室。
周黑雨聽見房門關上時的金屬音,在一片黑暗中翻了個身,從一片柔軟的被子,翻到另一片柔軟的被子。
被子很軟,被窩很暖和,但是周黑雨輾轉反側,始終睡不著。
她突然想到申玉潔被她爸爸帶走的那天,她同申玉潔的爸爸據理力爭,詳述了錢財和教育機會,應當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她說沒有一個孩子應該因為貧窮失去教育機會。即使每天都有這種事情發生,也不應該。
現在想來,有些草人救火,泥船渡河的意味。
周黑雨的腦子很亂,她靜悄悄地翻開被子坐起,躡手躡腳地來到書桌邊。
桌子上放著那張列著十七條否決理由的草稿紙。
她試圖把“預算不足”作為第十八個否決理由,並加以辯駁。
可是她坐在桌邊,直到深秋的冷意讓她感到手腳冰涼,她也沒有想出任何語言,在這否決麵前能夠顯得不那麼蒼白。
她從書桌旁邊的櫃子裡翻出來一個箱子。
她把箱子蓋打開,儘量避免發出哢嗒聲。
裡麵躺著她的芭比娃娃。
娃娃帶著藍紫色的王冠,穿著藍紫色輕紗的衣服,身後背著孔雀羽毛花紋的華麗翅膀。是孔雀公主。
公主臉上是一成不變的笑容
至少她已經有孔雀公主了不是嗎?她捏緊了娃娃,把它的裙子捏皺了。
可是,難道真的沒有彆的辦法了嗎?
-
第二天,高一一班的教室裡。
因為前一天晚上的過度思考,周黑雨掛著濃重的黑眼圈癱倒在桌子上。
陳漠河問她:“你被誰揍了?”
她沒精神地擺擺手:“沒,昨天晚上沒睡好。”
蘇臻從前麵轉過來,驚喜地喊道:“你昨天晚上沒睡好?是不是和爸爸媽媽吵架了?”
“你什麼表情啊?”周黑雨覺得她好像盼著她家庭不睦一樣。
蘇臻湊過來,小聲說:“你是不是實行那個計劃了,年級第一?”
年級第一簡直成了她們之間的某個暗號,每次提到,都會讓周黑雨深感不適,眉毛皺成一團。
“沒有,是因為彆的事情,而且也不算吵架。”周黑雨悶悶地道。
“好吧,”蘇臻神色黯淡了僅僅一秒,就又積極地提起這個計劃:“那你打算什麼時候實施?如果天一聯考出成績再開家長會,這個方法就不好使了,你一定要抓緊機會。”
對於這個和蘇臻自己毫無關係的計劃,她莫名其妙地很激動,但是又要按耐住激動,小聲地不讓旁人聽見。
“事實上,我想過了,卻是不必要是年級第一,年級前十也可以,隻要讓你爸爸媽媽對你的學業前景產生不切實際的期望就可以了。另外,我覺得你在提及你的成績的時間後,一定要裝得很像………”
周黑雨在蘇臻的小聲絮叨中按了按眉頭。
雖然周黑雨之前認真地考慮過這個計劃,但是她深覺那時候的自己是豬油蒙了腦子,才會認為這種騙人的把戲能起到什麼作用。
而現在,周黑雨預感這個計劃再也不會有機會執行了。
可是蘇臻頻繁地提及它,頗有誓不罷休地味道。
她打算挑個合適的時間,讓蘇臻放棄勸說自己執行這個可笑的計劃。
當然,時機和力度都要把控好,千萬不能傷害到蘇臻的好心。畢竟她也是設身處地地為自己著想。
她打斷蘇臻的話:“停!”
蘇臻住了口,看著周黑雨有點不耐煩的神色,好像意識到了讓人傷心的事實,表情馬上就要像枯萎的花骨朵一樣凋謝下來。
好吧,現在不是時候。
周黑雨換上一副笑臉:“我是說,我想去上個廁所,回來咱們再說這件事吧。”
蘇臻的臉色瞬間回暖,歡快地點點頭。
周黑雨站起來,快速溜出教室,打定主意在女廁所賴著,躲避蘇臻無意識的“言語攻擊”,直到課間結束,上課鈴響。
事實上,她糾正了一下自己,不應該是上課鈴,而是預備鈴。預備鈴,顧名思義,是提醒同學們預備上課的鈴聲。
預備鈴一響,代表距離上課時候兩分鐘的時間,這時候同學們都要急忙地跑回到座位上去,否則就會被值日班長怒目以對。
如果一個班級在打了預備鈴之後,還是亂哄哄的,那麼很可能被巡查老師記下來,扣除班級量化,進而失去這一周的流動紅旗。
所以,這鈴聲和上課鈴沒什麼區彆,老師們也默認這鈴聲一響就可以上課。所以,這就是上課時間提前了兩分鐘。
當然,這鈴聲也有些顯而易見的好處。
比如,上一節課的老師的可拖堂時間也縮短了兩分鐘。
“叮鈴鈴鈴鈴!”
周黑雨衝出女廁所,飛奔回教室。
走廊上也一片兵荒馬亂,衣角翻飛。同學們都和她一樣,匆匆奔忙,急切奔跑。
那金屬質感的鈴聲好像一股急流,打著卷從狹窄的走廊上衝過去。噪聲無形,擠占了一切這空間裡的所有角落,讓人無處躲避。
它所到之處,人們紛紛感覺心慌意亂,而不得嚴整形容,加快奔跑的腳步。
可陳漠河從容地站在走廊上。
等到那響徹整個學校的刺耳鈴聲終於作罷,他敲響了林順順辦公室的大門。
“咚咚咚。”
“請進!”
林順順坐在辦公桌前,翻閱著一份表格。
他見是陳漠河,放下手裡的東西,笑道:“你來了,坐。”
他站起身,從辦公室靠牆的櫃子裡拿出來一包紙杯,從中掏出一個,放上茶包,衝上熱水,放在陳漠河的麵前。
茶包入水,在嫋嫋的蒸汽裡,散出煙霧一樣的細小分子,直到撞上紙杯的杯壁才停下,很快將整杯水染成茶色
陳漠河記憶深處響起不知是誰的抱怨,說林順順辦公室裡的茶很難喝。
但他禮貌地笑道:“謝謝。”
林順順重新坐下,臉上流露出看意圖不明的笑意,對陳漠河道:“你最近,做了不少事情啊?”
他們像手中拿著紅布的鬥獸師和閒庭漫步的猛獸那樣相互對峙,在圓形的鬥獸場內謹慎地邁步,密切注視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經驗豐富的鬥獸師更富耐心,可年幼的猛獸也遊刃有餘。
陳漠河無辜地道:“您是誇獎我最近變得安分守己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