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漠河頷首,眼睛沒有從美國高中入學考試(SSAT)習題冊上離開:“放那兒吧。”
王哲把他的手機放在紅木大書桌的桌角。
它一直響著,直到陳漠河把那道選擇題的答案寫在括號裡才分出來一隻手去按下手機的接通鍵,漫不經心道:“你好。”
“陳漠河!我穆萬格。”
“嗯。”
“我好像……做了一件……也不能說是錯事了……”對麵的聲音帶著點事情超出預期後的語無倫次。
這聲音讓陳漠河皺了皺眉,他掃了眼亮著的手機屏幕,他翻到後麵,校對了選擇題的答案,用紅筆打了幾個鉤,道:“什麼事?”
穆萬格沒有回答,反而問道:“為什麼你乾這些事情,不告訴周黑雨?”她的聲音有些變了音調。
陳漠河拿筆的手頓了頓:“這和你沒關係。”
“怎麼沒有關係?我也算幫了你忙。告訴我吧……我真的,我太好奇了。”
陳漠河沉吟片刻,言簡意賅地道:“不想讓她認為我彆有用心。”
穆萬格沉默了,一時間,手機的這頭和那頭都寂靜無聲。
片刻之後,她不自然地笑了笑:“但其實,你是好意,如果她知道了,也沒有那麼不可原諒對不對?”她本意是用玩笑的語氣說出這句話,可是語氣艱澀,十分奇怪。
陳漠河意識到了她企圖藏起來的不安感。
他用幽暗的眼神看向手機屏幕上穆萬格的名字,重複了一遍他聽到的重點。
“如果她知道了?”他的聲線很穩,但穆萬格透過話筒聽見了他放下筆的“噠”的清脆一聲。
“沒有沒有!”穆萬格急忙否認。
陳漠河擰眉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穆萬格歎了口氣,“好吧,剛才有人給我打電話!”
“誰?”
“不是周黑雨!是一個老師,姓林,是年級主任。”
陳漠河的聲音聽起來依然很穩,但波濤暗藏:“你說什麼了?”
“我沒有提到你的名字。但是,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猜出來。他打過來問我是不是留學機構,我沒注意那個電話號碼,就給否認了。之後那個人提到了周黑雨,我說我幫她不是因為她是周黑雨,但是我沒提到你的名字。他掛了電話,我才感覺到不對,又打過去問他是誰,才知道是周黑雨的班主任。”
她連珠炮一樣,把那天的事情都說出來了。
“應該沒關係吧,而且,他是老師,但隻是一個學校的老師,權責隻在學校範圍內,沒理由阻撓乾預學生去另一個學校。況且,他不一定多管閒事告訴周黑雨的。”
“陳漠河,你不會怪我吧?”
陳漠河沉默著沒有回答,精密的大腦儀器演算著所有可能。
半晌,他說:“我知道了。”
然後不等穆萬格說話,他就掛斷了電話。
他看著窗外零星的燈火和靜謐的夜晚,仿佛那裡不知名的某處,正在誕生一場風暴。
在一個無法預測的,未來時間軸上的某一點,這風暴就會席卷天地。那時候,天地變色,星月無光,雨層被撕爛,所有直立的樹木都要被迫傾伏。
陳漠河重新想起那個問題:為什麼你乾這些事情,卻不告訴周黑雨?
因為他想讓她高興,讓她快樂,讓她笑,讓她永遠不做後悔的選擇。如果能做一回全知全能但無名無姓的命運,那麼她就會被世間的一切所眷顧。
他將目光從窗外收回。這是他真誠利落的自我剖析——他很冷靜,也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乾什麼,甚至毫不掩飾。
這種清楚,詭異得像一個危在旦夕的醉鬼,給醫院打電話說自己酒精中毒。一塊天祚的頑石,轉而去祈求活物心臟的脈搏與溫暖。一個絕望的文明,甘願尋求另一個文明的統治以獲得救贖。
可你怎麼知道這種眷顧,是一種眷顧?
陳漠河就是知道。
心意相通的人,仿佛頭上生出探頭般地敏感尖角。它即使緊闔雙目,也能感知表象之下的悲樂喜憂。
一生都奉獻給自己所鐘愛的事業,何嘗不是一種命運的眷顧?
-
鳳玉市委五號院,周黑雨家。
周黑雨的爸爸媽媽端正地坐在沙發上,看著周黑雨端著兩個盛滿水的玻璃杯過來,放在茶幾上。他們的態度不由得更加嚴肅了幾分。
能讓周黑雨端水過來的話題,恐怕不是能夠輕鬆解決的。
他們開始用不超過三分之二的臀部麵積接觸沙發,麵容像正在冷凝的石膏板一樣嚴肅起來。
周黑雨搬著一把小板凳坐在他們對麵,深吸一口氣,道:“這是……維多利亞藝術學院中學的附條件錄取通知書。我有機會去墨爾本的維多利亞上高中。”
他們像石雕像一樣僵坐在沙發上。
周黑雨注視著他們由於驚愕像被凍住了的麵孔,從頭到尾地講述了一遍穆萬格借漫畫本申請學校的事情經過。
爸爸張張嘴,沒說話,又把嘴巴閉上,最後難以置信地道:
“錄取通知書?在墨爾本?你是不是遇到騙子了?”
不愧為父母和子女,邏輯思維的切入角度和運行方向,都出奇的一致。
“我一開始也是這樣擔心的。”周黑雨掏把錄取通知書,移到他們的眼前,“可是印章,簽字,防偽標簽,一應俱全。”
爸爸拿過來通知書,和媽媽湊在一起,他們看不太懂英文,但還是從頭到尾看了看。
印章挺紅的,簽名的花體字雖然潦草,但很漂亮。
周黑雨繼續道:“我去派出所問過警察了,他們確定後維多利亞美術學院中學是真的,這封通知書也是真的。
爸爸突然反應過來:“你還是要學畫畫?都說了不行!”
這是周黑雨寫在紙上的第七個問題:“如果是因為學美術升學率低,那麼這不成立,因為VCASS的視覺藝術課程的升學率是百分之五十。前百分之二十的學生可以去澳洲最好的大學。”
因為事先做了準備,所以這問題回答得有理有據,讓人很難反駁。
爸爸換了一個方向繼續問道:“可是美術專業的就業率堪憂,你不怕你以後找不到工作嗎?‘
這個問題也意料之中地被寫在了草稿紙上,因為和上一個問題有一些關聯度,所以是第八個問題。
周黑雨回答道:“既然我的漫畫被學校接受了,就說明那些漫畫是有趣的。”
“而且,”她又搬出來數據說話:“如果我能上一個好大學,我會有很多工作機會。”
“再不濟,這所中學有藝術實踐課程可以選修,我可以接觸到各種藝術從業者,我會收獲很多專業經驗,這些對我的找工作都會有幫助。”
如此充分的論據讓爸爸無言以對,他又換了一個角度:“這些都是假設,沒有找到合適的工作,你的退路在哪裡呢?你的專業和院校已經不支持你考公務員或者事業編了。”
這個問題周黑雨也早有準備,是第十一個問題。她回答道:“如果我沒有能力考上學校,找到工作,那麼,有沒有可能,我考公或者考編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十分鐘後。
他們你來我往地辯駁了二十幾個來回,周黑雨成功回答了關於“文化差異”、“語言障礙”等在內的十幾個問題。
她覺得自己應該已經把他們說服了,媽媽已經筋疲力儘,爸爸也無話可說。至少她自己很激動,本來她是坐在茶幾對麵的板凳上的,後來就不由自主就站起來了。
可是最後,當她又問:“我可以去墨爾本嗎?”
爸爸還是搖頭道:“周黑雨,雖然你說得很好,但是說起來和做起來是兩回事,你的話沒法打消我的顧慮。我必須要為你負責。所以,你不能去。”
他拉著周黑雨,走到窗戶旁邊,指著窗外道:“周黑雨,你看看這塊大地。有多少孩子上學都上不起,你有憑什麼要求更多?”
周黑雨不明白這兩者有什麼關係,隻好甩開他的手,像個泄了氣的橡皮鴨子,靠在臥室的門邊。
她歎了一口氣,說得再好也沒用。爸爸媽媽並沒有接受她的提議。
周黑雨沉默著,把通知書和宣傳冊拿起來,轉身進了臥室。
她很生氣,心火像膨脹的爆米花一樣,讓她無法平穩地呼吸。
她不明白,道理已經毫無隱藏地擺在桌子上了,為什麼爸爸媽媽仍然不願意接受她的的提議。
難道欺瞞,或者使用類似掀房頂的伎倆,真得比直截了當地傾訴更加有效嗎?
她又歎了口氣,有沒有用,現在也都沒有用了。他們已經徹底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和她的想法了。
但是,或許他們睡一個晚上就會突然明白並回心轉意?
周黑雨把通知書和宣傳冊都放到抽屜裡,開始第二天需要檢查的作業。
可是她因為這件事神思不定,連續兩次點錯了小數點。
她怪罪起自己,不應該在又困又煩惱的時候算數。
她把數學導學案放在一邊,打算先寫英語卷子穩穩心神,結果又連續兩次忘記加第三人稱單數形式。
作業上的不順利讓她更加惱火。
於是她氣憤地扔下筆,決定暫停寫作業,先去刷牙洗漱,讓自己冷靜下來。
十一點四十五,周黑雨刷牙洗臉抹香香,也做完了作業,準備上床睡覺。
她換上了睡衣,鑽進了軟和的被子,正要伸手關掉台燈,隻聽臥室的門被敲響。
媽媽擰開臥室的門把手,走進來。
周黑雨把手縮回來塞進被子裡,繃著臉不去看她,眼睛盯著床邊的雪白的牆麵,以顯示自己還在生氣。
媽媽也穿著睡衣,很顯然她已經準備上船睡覺了,但是中途跑到這裡來。
她坐到周黑雨的床邊,欲言又止地看著周黑雨扭過去的側臉。
她猶豫著要不要說些什麼,可是最後隻是幫周黑雨把掖了掖被角,把台燈關上了。
她站起來,拉開臥室的房門,打算離開。
周黑雨看著她的的影子在黑暗中移動。那是一片很淡的影子,因為月光隻從窗簾的纖維縫隙中漏出來一點。
在媽媽還沒有出門的時候,周黑雨突然坐起來,把台燈摁開。
她坐在床上,對媽媽說:“我醒了。”
媽媽扭過頭來,和她仍然氣鼓鼓的眼睛對視了一下,鬆開臥室的門把手,又坐回到周黑雨的床邊。
她語氣斟酌地道:“有一件事爸爸不願意告訴你。但我覺得你應該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