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通知書一起寄過來的,還有一本學校宣傳冊。
宣傳冊的正文部分用了表麵光滑的銅版紙,每一頁紙都手感厚實,有一種恰到好處代表品質的厚度。所以雖然頁數有限,但是這一本冊子相較於其他冊子很厚,在手裡沉甸甸的。
這並不是針對於中國學生的宣傳冊,從頭到尾,周黑雨隻在學生作品的一幅畫稿裡看見了中文。
“……passion of art……art terminology and vocabulary……”
有些不認識的單詞實在不能掠過,那就隻好查字典了。她把有兩塊磚頭疊起來那麼厚的二手牛津字典搬過來。
自習課裡,同學們都埋頭在作業和課本裡,教室裡隻有筆尖劃在紙上的沙沙聲。
“呼啦呼啦。”
周黑雨的耳朵敏銳地聽到鑰匙鏈的響動。今天的巡查老師是張雄風,鑰匙鏈是他的標配。
張雄風一邊在桌子之間的窄小過道上行走,一邊左右掃視,檢查學生們的學習狀態。
一旦有人被他抓住了小辮子,就會立馬被揪起來,在安靜的教室和同學們的注視下挨上幾句罵,並扣量化以示眾。
但是周黑雨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動作軌跡。
要知道在巡查老師的視線範圍內突然做出激烈的動作改變,不僅不會掩蓋原有的“犯罪”痕跡,還會招致老師的特彆關注。
張雄風走到她的座位跟前,指指她桌子上的那本明顯過於多彩的宣傳冊。
“乾什麼呢?”
周黑雨非常鎮定地舉起那本超厚的牛津字典:“老師,我做英語閱讀。”
“把那本書拿過來我看看。”
周黑雨把宣傳冊給他遞過去。張雄風翻了翻,上麵確實沒有一個字認識,又還了回去。
周黑雨鬆了口氣。
宣傳冊是彩色的,一眼掃過去,讓人心情愉悅的同時眼花繚亂。
頁麵上有許多呈現學校外觀和內景的圖片,讓人得以一窺VCASS的全貌,以及,這座建築的設計者對一切規則圖形的厭惡。
主教學樓不是方的,屋頂傾斜,像是一個躺倒的梯形,但又不是完整的梯形。門前的屋簷用微小的角度傾斜,一直傾斜到建築物的儘頭。
就好像那躺倒的梯形裡又被割出去一塊細窄的三角形蛋糕。
學生們通行的玻璃門旁邊,突兀地延伸出一條毫無意義和用處的,裝飾性的明黃色的水泥柱結構,像是一條遊戲裡的貪吃蛇。
它拐著直角的彎,從門前的地上繞過玻璃窗再順著牆麵上去,再繞過建築中間一塊梯形的大玻璃,拐上去圍繞著大門上方巨大的“VCA”學校名稱的簡寫。
在這一過程中,貪吃蛇型無定式地漸漸變粗又變細又變粗。明黃色變濃變淡再變濃。
這不按照常理出牌的現代風格建築上,點綴著異常豐富的顏色。
在那塊門上的玻璃裡,緊挨著明黃色鋪著一片用於裝飾的藍色長梯形,那梯形又被交錯的白色直線條分割開。
天花板是白色的,但是走廊隔板是棕色,掛在走廊上的燈是交替的檸檬黃、薄荷綠和天空藍。樓梯是黑色的,但是樓梯表麵的防滑部分被漆成淡奶酪黃。
暖黃色的牆麵,會無緣無故分一塊出來給橙色,大紅色和巧克力色的大小胖瘦不一的方塊。
教室門口儲物的櫃子是間隔的土黃色、草綠色和靛青色。
專門放滑板的櫃子是深灰色,但滑板是蛋白石色或者調色盤色,滑板的輪子是黑青、橄欖綠,或者明度很高的紅橙色。
甚至同樣是藍色,周黑雨能找到各種各樣的藍色——天藍、淡藍、明藍、深藍、靛青。
如果不是為了美觀,這些鮮明的色塊毫無意義。然而它們和通體呈現煙灰的建築相比,簡直像晴天與雨天的區彆。
“本校的視覺藝術項目具有獨特的優勢,因為學校的坐落於墨爾本藝術區的中心地帶,臨近國內幾個最重要的文化組織,包括澳大利亞當代藝術中心(ACCA),維多利亞國家美術館(NGV)和維多利亞藝術學院(VCA)。”
“除了確保每個學生都能獲得全麵的維多利亞州高中畢業證書教育(VCE),視覺藝術課程給學生提供機會專注於藝術實踐課程,參與廣泛的藝術社區互動,發展專業的藝術展示方法,與墨爾本專業藝術從業者共同工作,拓展藝術創作實踐……”*
周黑雨合上宣傳冊和牛津字典,抬頭看看掛在教室前的鐘表。驀地感到眼前一陣帶著小星星的眩暈。
她使勁眨了眨眼,伸手掐一掐被眼鏡壓得生疼的鼻梁,從桌兜裡拿出來那封通知書。
她又閱讀了一遍那封通知書,並重新檢查了一遍落款處的紅色印章和校長簽名。
緊接著,她又回憶了一遍她在派出所得到的警察叔叔確切無疑的,認定這封通知書是真的的,肯定的答複。
真的,是真的,她有機會在這樣的不拘一格、五顏六色的學校裡學習。
她豁然意識到,佇立在自己麵前的,是一個能如何翻天覆地改變自己生活的可能。
她用不著每天五點起床,可以每天迎著太陽出門,在月升中天之前回家。
她在花裡胡哨的教室裡,畫花裡胡哨的畫,把花裡胡哨的設定堆在自己的漫畫人物上。
學校會鼓勵學生閱讀漫畫書、畫冊和圖畫集,甚至給學生們機會參與進漫畫家的工作。
然而,周黑雨意識到,通向這無比歡樂的可能之前,她必須要邁過一道艱難的關卡——說服她的爸爸媽媽。
這實在是個難題。
周黑雨首先想到了蘇臻提出的“年級第一”的掀屋頂計劃。
但是當“學美術”的訴求,演變成了“去國外學美術”的訴求之後,這計劃的可行性實在有待考量,一不小心還會適得其反。
但即使這樣,她還是想要得到他們的支持,哪怕用最直白的傾訴。
傾訴的基礎建立在一個這樣的家庭環境下。
周黑雨的爸爸是一個基層公務員,工作是服務鄉鎮,在領導的帶領下幫助村民們脫貧致富。
他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長期與規則程序和瑣碎事務打交道。
他喜歡自己現在的生活——在家有自己的安樂窩,在外能夠為人民服務,並收獲他人的尊敬和喜愛。
他從不攀比,也完全不虛榮,也不太想升官,兩條襯衫可以換著穿二十年。他需要的隻是安穩度日。
周黑雨的媽媽是一個人民醫院的護士,日常在腳步不停和白班夜班間奔忙,現在是護士長。
她說的每句話,即使是讓周黑雨撥個蒜,也要用超高分貝的女高音,聽起來像是吵架。
但她全心全意地愛著自己的女兒,願意為她付出一切,這和她的音量高低沒有半毛錢關係。
他們都有一套成熟運行的社會認知,這認知告訴他們,世界就是一個框。
人們在框裡溜達溜達就行了,框外比較危險,隨時可能被小行星砸中導致滅絕。
這些小行星包括但不限於:虧本,負債,失業,被騙,等等等等。為了避免被砸中,他們厭惡風險,但凡存在一點風險,他們都會堅持規避開來。比如:他們絕不會讓信用卡透支,也從來沒有用過花唄和京東白條。
因為從大學畢業,到被分配進入工作單位,他們被一個倒扣著的鐵飯碗牢牢保護著,從來沒有邁出去過哪怕一步。
當然,這是一件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九的好事。
這讓周黑雨生活在一個幸福和睦的家庭——
她擁有不家暴、也絕不會沾染黃賭毒、不會發展婚外情、不會突然失業破產的爸爸媽媽。
更彆說,他們還精神正常、受人尊敬、社會關係良好、經濟基礎穩定、信奉共產主義。
他們從未讓周黑雨經曆吃不飽穿不暖的擔憂,或者爸爸媽媽離婚的擔憂,或者無法收到優質教育的擔憂。
而且他們樂意給自己的女兒買芭比娃娃、毛絨玩具或者和它們同類性質的漫畫書。
拿著這樣一對父母的側寫,從北歐挪威問到赤道幾內亞半島,或者沿著麥哲倫航線問上一圈,也沒人會不笑著讚歎上一句:
啊!這實在是莫大的幸運!
所以,周黑雨也一直這樣想,他們絕對是優秀的家長。
所以,她也有理由相信他們,一定會願意了解她的意見,接受她真誠且不加掩飾的的傾訴。
即使這傾訴與他們的意願背道而馳。
這一天,周黑雨的爸爸在晚上10:10寫完了秋收工作的總結報告,用了半個小時在街邊吃了一份雞蛋炒麵,回到家的時候正好十點四十。
也是這一天,周黑雨的媽媽在晚上10:30和值夜班的護士換了班,騎著電動車頂著瑟瑟秋風,在十分鐘之後,回到家。
10:40,周黑雨的媽媽和爸爸在家門口相遇,他們相視一笑。
爸爸掏出鑰匙打開房門,媽媽邁步進去,爸爸緊隨其後,把寒冷的秋意關在門外。
多麼平靜而祥和的一天。
他們不知道,在客廳的茶幾上,放著一顆即將撞擊地麵的小行星。
周黑雨坐在臥室的書桌旁邊,看著手裡的一張草稿。
她知道爸爸媽媽一開始肯定會反駁、拒絕、否定她去維多利亞藝術學院中學,但是她會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服他們。
紙上一二三四五列出了十七條,都是他們可能提出的否決理由。
相應的,周黑雨想出了解決否定理由的方法,並且總結成提示詞寫在紙上。
比如,如果他們說:“因為語言不通,所以你不能去。”
那麼周黑雨就可以按照草稿上的提示詞“語言班”和“考試”,做出以下回答:“我英語確實不是特彆好。但是學校有語言班,或者我可以花兩個月的時間準備雅思考試。”
她像考前複習知識點一樣,緊鑼密鼓地準備著。
“喀吱喀吱。”
周黑雨聽見門鎖被鑰匙擰開的聲音。
她又看了一眼那張紙,站起身來。
媽媽把背包放在沙發上,爸爸把鑰匙放在鞋櫃上。
他們同時看見了茶幾上工工整整地放著一張上麵寫滿了英文的紙,和一本色彩斑斕的小冊子。
他們扭過頭,看見周黑雨站在她臥室的門口,好像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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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哲把陳漠河的校服外套掛在衣架上,看見陳漠河放在桌子上的手機一閃一閃地亮著。
這是他的習慣——不開鈴聲,也不開震動。
這不僅僅是為了避免在學校被老師發現,更多是精簡社交活動的一種方式——所有的電話、微信,都不用即時回應,隻在空閒有心情的時候才掃上一眼。
但是王哲猶豫了一下,還是拿過手機,去敲陳漠河的房門。
等到他聽見陳漠河說“進”的聲音,才推門而入。
“手機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