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慣例,最後一節晚自習的下課鈴響前的十五秒,帶著精確電子表的同學提前掐著表開始收拾書包,力圖保持蟬聯全班“第一個奔出教室獎”。
當然,實際上並沒有這個獎,隻不過第一個衝出去的人,總能收到同學們的仰慕的目光。
以那位獲獎者開始收拾書包為信號,教室裡陷入窸窸窣窣的響動,好像一教室不同種類的齧齒動物在啃芹菜幫子或者奶酪。
緊接著,萬眾期待著的下課鈴響,仿佛一盆水潑進熱油,頃刻間山搖地動,兵荒馬亂。
板凳桌子相互碰撞,鞋底地麵相互摩擦,沒有半點默契地配合人聲、合上書的啪啪聲,以及書包拉鏈滋啦聲,攪和成一團毫無邏輯的讓人聽上一下就會腦袋發暈的巨大噪音。
一片混亂中,周黑雨無法克製地模擬並且擔心起將要發生的一切。
儘管自從她知道自己要親身參與進計劃實施之後,她已經將這一過程模擬了無數次,擔心過了每一個細節。
計劃目標晁校長會不會如約而至,提前規劃的逃跑路線會不會橫生波折,她和陳漠河完全沒有默契的兩個人如何通力協作……
以及蘇臻那一句“你們自由發揮吧。”
自由發揮個羊糞球啊!
天可憐見,對愛情的理解完全來自於八卦和言情小說的兩個人,未經事先商討,其中一個還要假扮成異性,要如何發揮,才能讓人信以為真——陳漠河正在和他同性戀愛對象密會?
“走吧。”
陳漠河不急不忙地將自己的水杯放進書包裡,指了指牆上的鐘表。
十點三十七。
教室的表慢五分鐘,所以現在是十點三十二分。
周黑雨看著他收拾書包,好像今天隻是普通到毫無特色的一天。
她奇怪地想:如此緊迫的時刻,千鈞一發,命運之輪旋轉到關鍵節點了,他不緊張?
不,他緊張。
他呼吸平穩,動作不慌,但多少帶了點刻意為之。如果周黑雨足夠細致,便能聽到他聲音之中江麵波紋,風吹水皺一樣的輕顫。
陳漠河問道:“校園卡帶了嗎?”
“帶了。”
他猶豫地問道:“要不要熱熱身。”
周黑雨本想回答:大可不必。
但是想了想,或許這真的可以增強她的反應速度,放鬆她的身體肌肉,提高計劃逃跑的可能性。
於是她把書包放下,從善如流地在過道上“噠噠噠噠”地做了二十個高抬腿。
陳漠河眼神中閃過了一刹那稍縱即逝的忍俊不禁,隨即麵色如常地看著她。
鵬舉樓的門外,漆黑一團的天幕之下,人流分成了兩股,一股奔向東南方向的校外或者校門口的車棚;另一股則在對第一個占據洗漱位置的渴望的驅使之下,向宿舍奔去。
人群十分專注,每一個個體的方向近乎一致,都朝著既定的樓棟行進,很少有人左顧右盼,即使隔空交流也短暫異常。
陳漠河和周黑雨按照計劃,混入了他們原本不屬於的那群前往宿舍的學生。
他們隔著校服的肩膀被撞擊,胳膊被奔跑過去的人的書包剮蹭摩擦。
兩個人原先是並肩而行,而後在速率不同的兩條路線中被擠成了一先一後。
之後,他們中間隔著的距離被穿著一模一樣的校服的學生擠得越來越大,最後簡直要看不見彼此。
陳漠河走在前麵,見周黑雨落在遠遠的後麵,便停下腳步來,像定在水流之中的浮標,朝她伸出手來。
周黑雨皺了皺眉,也朝他伸出手去。陳漠河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到近前,緊接著鬆開她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手和手腕之間搭建起的鏈接,依靠人類靈巧的手指關節,能夠在所有人潮擁擠、細小縫隙之間穿越,而堅固異常。
周黑雨手腕上的肌膚,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在熱氣和擠壓之中,陳漠河的手指牽拉曲直,骨節清晰,掌丘溫熱始終緊緊扣著她。
他們中途離開,像越獄者、或者一幅宏大樂章的錯音,跨過禁止踩踏的灌木,縮身在事先模擬過的第七盞路燈的末尾。
周黑雨把手縮回來,喘了一口氣。
白氣糊住了她的眼鏡,她索性把眼鏡摘下來放在包裡。
她扭頭看看陳漠河,發現他那被上帝精細刻畫、小心愛護的麵孔此時模糊不清。也許是失去了眼鏡,視線難以精確地聚焦到人的眉眼,她看見他的耳朵尖像被蜜蜂蟄了一口一樣染著粉紅的色暈。
但畫麵如浮雲頃刻流過,周黑雨太緊張,腦子裡現在盛不下任何東西。
他們兩個都沒有說話,好像一部默劇的間幕隻是寫著“等待”。
隻是等待,等待樂章奏結束,等待川流至儘頭,秒針轉動了三百六十秒,月亮升在雲濃霧罩的空中。
學生們已經像檔案入庫一樣紛紛進了宿舍,方才擁擠的道路上此時已經空無一人。
身處異樣的環境,模糊了他們時間的概念。明明已經在這個角落裡等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可手表顯示才過了一分鐘。
焦躁的情緒和因緊張快速供血的心臟,迫使陳漠河用他的虎牙撚磨自己的嘴唇,年少的野獸不知輕重,他隻覺唇上一痛。
周黑雨輕聲道:“你把自己咬流血了。”
她沒戴眼鏡,便湊近了去看。
陳漠河看著她湊近前來,心跳猛的加速,像世界末日卻仍然自顧自敲響的鐘擺。
鐘聲震著他的耳膜、他的瞳孔,他的他的胸膛,他身上的所有流淌著鮮血的管道,那些證明他活著的所有地方,從心臟,到指尖都在隨著鐘聲跳躍不息。
他舔了舔剛才嘴唇被咬破的地方,血液是鹹的。
他不知道自己的舌尖是失控,還是受控於大腦深處某些不為人所知的神經上附著的潛意識,它又往下探了一點,碰到了周黑雨的纖細的指尖,然後迅速地縮回來。
周黑雨的視線化作一隻手,好像一個醫生檢查患者的傷處,探入陳漠河微張的唇縫,摸了他的虎牙——是鈍的,因為它的主人此刻溫和信任、毫無保留、受到蠱惑一般恍惚的神情,而沒有絲毫攻擊力。
他甚至不會像咬自己嘴唇的那樣用力去咬周黑雨的手指。
她的手指大膽地觸碰那顆瑩白立起的虎牙的光滑的表麵,貼著齒峰探到裡麵,用力掰了掰,指尖劃過陳漠河肺裡呼出來的炙熱的氣流,她又滑下去,手指貼了貼陳漠河流血的嘴唇。
視線上移,她注視著陳漠河的眼睛。
一雙形狀漂亮,睫毛濃密,仿佛失去意識,但仍然留存著曠野荒原壯美的日落的眼睛。
周黑雨的記憶像彩色碎片無序翻飛的萬花筒,錯亂了。
她記不得她隻是簡單地用視線縈繞,還是真的上了手掰了掰他的虎牙;也不記得那是因為過快心跳而幻想出的手,還是真實的哺乳動物的爪子。
陳漠河的心臟病態般地瘋狂跳動,連帶著胸膛劇烈地起伏。
他深深吸氣,可鼻端縈繞著不知道是誰的溫熱氣息,平白讓他越來越喘不過氣來。他從頭到腳都燙了起來,雙眼迷蒙,耳尖燒紅,好像在一個悶熱的夏夜他因為瘟疫發起了高燒。
他閉起牙關,咬住她的指尖,牙尖挨上了柔軟的指肚,陷進去,用遠遠不至於破皮、相較於撕咬更適用於廝磨的力氣,在她指尖擠出來一個充血的紅色的低凹。
他閉上發熱的眼睛,低下頭,像一隻獅子那樣拱上去以示親近——抵著周黑雨的額頭,用自己的眉心去碰她的眉心,讓自己的毛發蹭著她的發絲,讓濕潤的鼻尖蹭過了她的鼻尖,讓下巴尖劃過她的麵頰。
她的呼吸細細碎碎地打在他的臉上,急促且失去了規律,像仲春的月光一樣柔和。
周黑雨睜著眼睛,看到陳漠河靠過來的時候,還是睜著眼,可等到他低下頭來,連帶著濃密到近乎雜亂的睫毛也掃過她的眼瞼,眼睛出於保護晶狀體的本能反應,還是像世界閉幕一樣闔上。
“這是自由發揮的一部分。”
周黑雨想。
不知是什麼蹭過了周黑雨的唇峰,周黑雨又想,或許是獅子的胡須。
秋風吹過,周黑雨縮了一下身子,陳漠河伸手她豎起領子,把她耳邊亂飄的碎發掖好。
一片被蟲蛀過的葉子飄落到兩個人的中間,他們的眼睛於是都凝固在那片葉子上,然後不期而遇。
這場枯葉賜予他們的對視,帶來一陣天旋地轉。
周黑雨看見陳漠河的側臉驀地滾過一片慘白機械的光影,緊接著,她眼前一陣高密度的白光閃過。
“誰在哪裡!”
天地之間乍然亮了起來,體積過大的蒼白光線擠占了他們之間所有的空隙。
陳漠河猛地睜開眼,將周黑雨推出去,大喊:“快跑!”
涼風吹進周黑雨的眼眶裡,像一管薄荷霜直接捅進去,讓她簡直當場就要呲出來眼淚。
她迅速而不可抵擋地抽離,從那片眩暈裡返身就跑。
在跑走的零點零零一秒的間隙裡,她給陳漠河使了個她以為心照不宣的顏色。
可這眼神實際上讓陳漠河憑空覺得……覺得跑開不是她的意誌,而是不可抗力的產物。
獵獵秋風把她的校服吹得飛起來,周黑雨腳步不停,身後的手電筒光亂打,耳邊的風亂刮。
她不敢回頭,因此頃刻間也不知道追擊者的遠近,隻聽到分辨不清的各種人的怒喝,混合著許多人的散碎腳步聲,變成一頭灰色的巨獸趕來,
晁校長帶著口音的怒吼響起:“抓住他!把他捉回來!”
陳漠河下意識地伸開雙臂,攔住那些要去追周黑雨的保安。
好像有一台空氣抽取機,抽走了周黑雨變得扭曲而失真的幻影,也帶走了陳漠河肺裡的所有空氣。
一時間腳步聲紛雜,人影亂晃,燈光亂閃,陳漠河用足了力氣,將無數奔至的人,無數製服冰涼的人,無數拿著手電筒大喊大叫的人,擋在身前。
但是光速無法阻擋。
手電筒的白光還是如影隨形,明晃晃的光斑跟上了周黑雨的腳步,清清楚楚把她一頭短發的影子映在地上。
也借著這些光線,一張卡片從周黑雨的校服口袋裡飛出去。
她奔跑的每一步腳步聲,像在水裡那樣響出嗡嗡的回聲。
推搡和擁擠中,陳漠河的世界劇烈搖晃。
他眼前全是不認識的人臉,於是他扭過頭去尋找周黑雨的背影,卻已經不見了。
保安追到一樓的樓道儘頭,聽見男廁所裡一陣響動,有拖把倒地的聲音,進了男廁所,發現窗戶開著,便跟著跳窗而出,可那人已經沒了蹤影。
此時周黑雨已經按照計劃圖紙,順著操場的柵欄出鑽了出去。
“校長!沒抓到人,但是撿到了他的校園卡。”
陳漠河放棄了激烈的抵抗。好幾個人將他的整個軀乾被按得躬下去,回頭的姿勢讓他脖子發酸,他低下頭。
晁校長氣怒至極,臉色憋得通紅,指著陳漠河的後腦勺罵道:“光天化日,行此種有傷風化之事,我校的恥辱。鳳玉一中沒有你這種人,開除!立馬開除!”
手被縛住,胳膊被反鉗,全身力氣全都被卸下,肩膀無力地垂下。明明是一副任人宰割的羔羊姿態,他卻從喉間發出暢快的笑意。
目標達成。
他仰頭看著漆黑夜晚的天空,帶著涼意的空氣躥到胸膛裡,讓他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隨後,就像萬星泄地一樣,隻剩下平靜。
母親的固執己見、毫不留情;父親不可理喻、強硬姿態,吹胡子瞪眼的氣憤表情……
所有陳漠河要怨恨的東西,此時仿佛青煙一樣,輕輕揭過,都可以被原諒了。
畢竟,他已經贏過他們了,不是嗎?
他順從地被校長帶走,接受訊問,被放回家,被要求明天再來。
順從是已經知道了結果的釋然。
釋然是叛逆的儘頭。
他拉開漂亮的黑色小轎車的車門,對著王哲道:“我就要被開除了。”
王哲笑道:“恭喜你,得償所願。”
臨到此時,萬事皆休、風靜樹止的時候,陳漠河瞧著街道前的霧藍夜色,上車的腳步一頓。
好像星際穿越裡的巨大飛輪永恒號,旋轉著、呼嘯著、破開一層虛空中的玻璃,砸碎陳漠河的耳膜,撞進他的腦子,把他撞得簡直要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他記不起來周黑雨的笑。
周黑雨很少笑過。
真正的歡快的笑。
從夏天,到秋天,到冬天,他能想到許多人的笑臉,可挖空了記憶,直到腦海裡那片土壤出現偌大一個深坑,深到能埋下他自己,他也想不起她嘴角上揚的樣子。
她一直在沉默,在煩躁,在生氣,在皺眉,在委屈,在哽咽,在冷言冷語,在惡語相向,在悵然若失。
她的笑很少,總是笑得勉強,笑得敷衍。
真正的笑容少有在她的臉上駐足。
這個明明他早該預料,早該接受,早該習以為常的事實,卻像宇宙空間站一樣在地球外流浪,直到現在才被記起。
可是被記起了又如何?
難以釋懷的斷章,半途夭折的故事,舊意難平的詩篇,世間多的是——隻要在最激動人心之處戛然而止,他們儘可以沒有結局。
“怎麼了?”王哲不無關切地問。
陳漠河回過神來,道:“沒什麼,隻是想起來明天還要去學校。”
但他還是想再看一次,周黑雨笑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