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衛現在的狀態看起來非常差,眼球上能看到很明顯的紅血絲,不知道是累的還是嚇的,他的額頭和鼻尖都冒出了細小的汗珠,抓好的頭發已經亂得沒眼看,雖然表情還是平和的,整個人看起來卻像是正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
樹林就在他們眼前,身後的灰色軍團正在不斷靠近,幾乎聽不到腳步聲,和他們一起靠近的是密集得像亂碼一樣的不知名咒語。
薑長夏感受到自己鼓動的脈搏和急促的呼吸。
眼前還是佘衛那張美人臉,她總覺得有什麼真相呼之欲出。
“跟我走啊!!”
手腕上的力道突然大得可以用疼痛來形容,佘衛幾乎是把她的手當做牽引繩那樣拽著她往前跑。
那些破碎又密集的音節幾乎要響在她耳邊,薑長夏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
眼前的景象讓她幾乎愣在原地,如果不是佘衛拽著她,此刻她估計已經沒有了前進的勇氣。
那是一團灰色的死物。
先和她對視的是一顆頭顱,它的形象過於驚悚,以至於薑長夏一開始甚至忽略了它沒有身體的事實。
頭顱應當屬於一個乾瘦的年輕男人,不知道他生前看到了怎樣的畫麵,嘴巴張開的弧度大得快要撕裂他青色的皮膚,眼球上翻,如果不是因為還能看到一點點黑色的邊緣,薑長夏差點以為他也沒有瞳孔的部分。
和他緊靠著的是半隻手臂,骨頭的斷麵十分尖利,像是被誰生生掰斷了似的,半塊肉被皮吊著,一下一下地拍打在他的顴骨位置,其他的肢體也並不在原本的部位,大腿充當了腹部,整齊的斷口處甚至能看見一層淺黃色的脂肪。
其他的人也一樣,亂七八糟的身體部位勉強拚湊出一個人形,頭顱被擠在身體的各個部位,嘴唇一張一合,發出咒語一樣的音節。
他們的前進方式很詭異,因為用來走路的部分並不全是腳,比起走,更像是雲層向前湧動的混沌樣子。
那些亂碼一樣的低語隨著他們的靠近清晰起來,薑長夏瞥見一張被泡漲腐敗的臉,他被水淹沒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她的耳朵裡。
“救救我。”
佘衛之前說得沒錯,這群東西確實不敢進樹林。
失去了外力的輔助,薑長夏像一灘爛泥似的順著樹乾滑向地麵,剛才的畫麵太過恐怖,她的大腦現在還是空白一片。
“你看到了?”
佘衛扶著樹乾喘了會兒氣,也一屁股坐到她麵前,他的瞳色極黑,很專注看著某個人的時候會有一種要被吸旋渦裡的錯覺。
“…那是什麼?”
“亡靈、怪物,你愛叫什麼都行。”
樹林還是之前那副靜默的姿態,陽光因為丁達爾效應變得像一塊固體,昏黃的樹林裡仿佛馬上就要迎來黑夜。
“好,我們來盤一盤。”
薑長夏盤腿坐好,伸手折了幾片細長的葉子擺在樹根中間。
“目前已知三個空間。”
手指順著樹葉一片一片指過來,最後停在了粗糙的樹根上。
“村莊、樹林和城市。”
“我之前的猜測應該是成立的,”薑長夏頓了一下接著補充“,但是觸發的條件是要一個人完成之前的所有動作。”
“你也是開了兩道門,然後就出來了對吧?”
她的視線依舊落在那三片葉子上,佘衛垂眼,隻能看到一頭蓬亂的棕色卷發。
“…是。”
“樹林的觸發機製又是什麼呢?你有什麼頭緒嗎?”
琉璃一樣的金棕色瞳孔映出他小小的臉,佘衛第一次覺得顏色也能給人以溫暖的實感,被這樣的視線注視著,那些壓在他舌根的話幾乎就要噴湧而出,眼睛的主人很快把視線放回麵前的葉子上,並沒有給他糾結的時間。
“還有,我覺得那堆灰色的東西,並沒有要傷害我們的意思。”
薑長夏從身側摸了塊碎石壓在第一片葉子上。
“我想再來一次。”
“…我想先洗個澡。”
依舊是佘衛帶路走出樹林,回到熟悉的城市裡薑長夏的心情並沒有輕鬆多少。
今天的氛圍比昨天更加沉默,在超市裡佘衛照例吃了很多東西,路過廚具區的時候麵無表情地往背包裡塞了好幾把形態各異的刀。
察覺到他並不美妙的情緒薑長夏還是決定開口說些什麼。
“你在哪裡讀書?”
“明政外國語。”
到初次見麵的白襯衫和西裝褲,薑長夏了然地點點頭。
“你們學校很有名,你是星期一來的?”
她用手比劃了一下。
“剛見麵的時候你穿著禮服。”
“那是我們的校服,周一到周五都要穿的。”
聊起自己的學校佘衛看著精神了一些,薑長夏問他上學的事情,他就又恢複了那種喋喋不休的狀態。
“我們會一起出去的。”
沒人敢為這樣的事情打包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薑長夏心裡也有點沒底,但佘衛過於明顯的精神變化在此刻多少還是觸動了她的心。
“好。”
熟悉的酒店房間,她和佘衛占據了床的兩邊,中間隔著的部分還能再塞進兩個人。
“薑長夏。”
黑暗讓人有夜晚降臨的錯覺,困意很快湧上來,佘衛的聲音聽起來卻還十分清醒。
“你會帶著我一起出去嗎?”
“一起來的就一起走唄,這裡也就我們兩個人,”薑長夏盯著黑漆漆的天花板,感受著另一個人清淺的呼吸“,老實說,佘衛,我挺怕你不見的,你要是不在我旁邊,我真的覺得自己會迷失在這裡。”
“我也是。”
沒有主語的回答讓薑長夏拿不準他是害怕誰消失。
窗外的景象依舊毫無變換,無儘的黑暗籠罩在這片四方的小空間,薑長夏和佘衛變成被夕陽圈養的兩隻小動物。
再次醒來看到漆黑的天花板,薑長夏驚異於自己的適應能力,走到窗邊熟練地拉開遮光簾,她甚至有種自己已經在這裡生活了一輩子的錯覺。
早餐的時間她照例分享著自己的安排。
“我決定今天去那個聖誕樹大廈看看。”
佘衛停下猛灌牛奶的動作,看向她的眼神裡甚至有一絲埋怨。
“不是要再來一次嗎?為什麼要浪費時間。”
“直覺。”
看著依舊表示並不讚同的佘衛她繼續解釋。
“反正現在已經全部都來過一次了,而且也知道觸發去下一個空間的機製是什麼,這次可以多收集些線索,購物中心的裝飾已經是新年了,那棟樓裡還放著聖誕樹,你記得那些村民一直在問什麼嗎?”佘衛垂著眼並沒有答話,薑長夏自顧自地把猜測說完“,我懷疑謎底就是時間。”
“城市應該…”
“你就非得去嗎?”
未說完的話被突然出聲的佘衛堵在舌尖,他細白的指尖一下一下點在實木桌子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夕陽鋪滿四方的小空間,他的膚色慘白,看起來像一尊被人遺忘在閣樓裡的瓷像。
“佘衛。”
薑長夏拉開倆人的距離,看向這個年少同伴的眼神變得戒備。
“你是真的嗎?”
“你不想讓我離開這裡?為什麼?”
“每當我覺得自己快要接近真相的時候,你就會突然蹦出來拉住我。”
“你是…真的嗎?”
“那你呢?薑長夏。”
“你說要帶我一起出去,是真的嗎?”
麵前的少年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上目線透過細碎的黑發看過來顯得有些狠厲,他薄軟的嘴唇吐露的話語接近質問。
“哈???”
過於跳躍的情緒變化讓薑長夏有些心力憔悴,想起之前他的百般阻攔,一股無名火直衝天靈蓋,讓她幾乎克製不住嗎想要罵人的衝動。
“從一開始不坦誠的人就是你,我所有的猜測都跟你分享了佘衛。”
“你第二天從這裡醒來就一直在當謎語人,我相信你,沒有問那些被你隱瞞的事情是什麼,是你一直在發癲…”
我發癲?!"佘衛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他情緒很激動的時候就看著有生氣多了,臉頰上的毛細血管擴張,暈開淺淺的粉,原本顯得攻擊性很強的長眼睛也汪著一點水汽,整個人看起來變得好欺負很多。
“如果沒有我帶你出來,你早就死在樹林裡了!薑長夏,你這是恩將仇報!”
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眼淚脫離眼眶,順著下睫毛直接砸到厚厚的地毯上,沒有聲響。
心中那點對同伴的友愛消散,薑長夏抱胸站在門口,看向佘衛的眼神裡帶著些諷刺。
“哦?你是說你把唯一的武器拿走放我一個人在那群怪人中間用書包搏鬥的恩嗎?那我真得好好謝謝你啊佘衛。”
她一步一步走向明顯氣勢矮下去的高中生,他剛剛氣球一樣鼓脹的情緒像是被針紮到那樣迅速乾癟下去。
“說實話,佘衛,你是不是根本沒打算考慮我的死活啊?”
麵前的女人穿著寬大的套頭衛衣,過於寬鬆的衣服完全遮住了她的身形,佘衛的腦袋裡突然閃過她拿著書包掄人的畫麵,他很清楚的知道寬大衣物下麵包裹著怎樣的身體,和蒼白嶙峋的自己不同,她的健康又強壯,像一頭漂亮的花豹。
“你把我推進大門裡的時候說‘分開試試’,和你一起的時候這個空間像是出了bug一樣,沒辦法正常跳轉到下一個場景,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如果我被那群怪人踩死,你是不是就能自己出來了?”
“為什麼那麼在意我們?是不是早就知道,不可能是‘我們’一起從這裡逃出去的?”
接二連三的問句像是一根根尖刺,紮得他幾乎站不住,薑長越靠越近,倆人的鼻尖因為她的動作幾乎貼在一起。
她的聲音並不算溫柔甜蜜,在這樣昏黃又沉悶的小空間裡,她刻意壓低嗓音的最後一個問句像是女巫施下的某句咒語。
“你那麼著急地反複向我確認,是怕我比你先動手嗎?還是你已經殺掉過一些隊友了呢?”
說完這些她又恢複了之前雙手抱胸的姿勢,俯視的角度和蓬鬆的卷發讓她看起來像一頭驕傲的獅子。
“現在是你的闡述時間,佘衛。”
濕潤溫暖的呼吸噴灑在頸側,沒有想象中激烈的對峙,佘衛隻是站起來把頭埋在了她的肩窩,他像一隻尋求安慰的幼犬終於找到了自己的窩那樣安靜地感受著她的脈搏。
“對不起,姐姐,原諒我。”
聲帶的震動連帶著頸部皮膚的震顫,薑長夏的聲音聽起來悶悶的,音調卻依舊平淡。
“我需要你的解釋,佘衛,不然我沒辦法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