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去它的路長得仿佛沒有儘頭,但心裡有希望,腿上就有勁兒,林棲梧一刻不停地跑,跑到小腿脹疼,呼吸急促,光點開始在眼前放大,他終於離它近了。
原來它不是一個小點,而是那麼一大團,直徑都差不多有兩個他長,光團照亮了林棲梧腳下的路,處在黑暗中太久的眼睛一時受不了刺激,林棲梧不得不閉上眼睛,但他還在往前走著,朝著那團溫暖的光的方向。
靈魂仿佛被洗禮,心下一片清明,身體也很舒適,那團光環抱住了他,讓林棲梧有一種還未出生時,待在媽媽肚子裡的安全感。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媽媽,沒有照片也沒有錄像,他甚至已經快忘了媽媽的模樣,但腦海裡卻無端閃現出了這樣的比喻,他義無反顧地紮進了那團光裡,一個趔趄,他被穩穩地托住了。
“小棲梧,淘氣包,又到哪裡瘋玩去了,回家吃飯了啊。”香皂乾淨的馨香撲到鼻子裡,笑得眉眼彎彎的女人印在他的眼睛裡。
“媽媽。”林棲梧認得她,眼淚開始在積蓄,他伸出雙手想要抱住她,驚訝地發現摟在媽媽脖子上的手變得像小孩一樣,像兩根白嫩的藕節,手上沾得有泥巴,把媽媽的花裙子衣領都弄臟了。
“媽媽,對不起。”林棲梧哽咽著說,想要把媽媽衣領上的泥巴點抹去,卻弄巧成拙地越摸越臟了。
他被放回了地上,這才發現周圍是一片田埂,這大概是播種的季節,因為田埂下的水田裡都插滿了嫩綠的秧苗。
日落西斜,目光所及的人家房頂都冒起了炊煙,半落在山腰的太陽像個金燦燦的大煎蛋,柔和的光把媽媽粗黑的辮子都染上了顏色。
林棲梧低頭打量自己,從光著的腳丫到褲腿,手臂和胸膛,全都是稀泥巴,藍色的布鞋子就在一旁的泥坑裡,尺寸很小,他好像變成了一個小孩子。
他怎麼變成小孩子了,他是在做夢嗎?林棲梧掐了自己一把,好疼啊。
那肯定就不是在做夢,這太好了,林棲梧揚起稚嫩的臉,眼睫毛上還掛著淚珠子,笑起來跟麵前的女人有七分相似。
“媽媽,我好想你啊。”林棲梧哽咽道。
“淘氣包,儘會說甜話逗媽媽開心是不是?”女人蹲在田埂上,費力地伸手去夠泥坑裡的鞋子,儘管她已經很小心了,但還是把乾淨的花長裙邊沾上了泥巴。
把沾滿稀泥的小鞋子放在一邊,女人蹲在林棲梧麵前,溫柔地牽住他的兩隻手,“棲梧啊,我的寶貝,累了吧?”
林棲梧癟著嘴,心裡像被泡在酸菜壇子一樣,澀得他喉嚨發緊,想到來這兒之前在黑暗中孤獨迷茫的那段路,林棲梧不爭氣地在媽媽麵前點點頭。
“痛不痛啊?”女人神色心疼地問。
“痛。”林棲梧嗚嗚地哭出聲,抱住媽媽的脖子,“媽媽,我好痛,我都痛死了,我想你們。”
“那媽媽給你呼呼,咱們這就回家好不好,爸爸在家裡做飯呢。”
“好。”林棲梧乖乖地趴在媽媽的肩頭,看著麵前陌生但美得動人的景色,他不知道這裡是哪,但媽媽在這裡,爸爸也在這裡,那這裡就是家。
“家”也是林棲梧不曾見過的,一棟兩層的房子,紅磚綠瓦白漆,門前空地的小花壇上圍著一圈花,月季和薔薇。
那一定是媽媽種的,媽媽喜歡花,以前在工地上那麼艱苦的條件,媽媽都會用破爛的花盆種上一盆花。
爸爸總說,等他在工地上攢夠了錢,就找一處漂亮的農家小林,蓋房子種地過安穩日子,再在門前給媽媽弄個花壇,讓她把想種的花都種上。
“回來啦,哎呦,林棲梧你多大了,還黏著我媳婦兒呢,你看你,把我給你媽新買的裙子弄得一身泥巴點子的。”爸爸拿著個菜鏟子,圍裙還拴在身上,剛才聽到家裡狗吠叫的動靜出來看,雖然嘴上嫌棄,但還是把一身泥巴的林棲梧接了過去,讓媽媽鬆口氣。
“沒事,洗洗就乾淨了,棲梧餓了呢,在外麵摔了一跤,你彆老說他,話說我們棲梧都長大了,媽媽都差點抱不動了。”
“好小子長得快,摔哪了讓我看看,哎呦瞧這鼻涕眼淚埋汰的,哪疼啊?”
林棲梧同樣擁抱了爸爸,這個看似精瘦但卻好像有一身力氣用不完的男人,總會穩穩地托住他,像一根堅實的柱子給他和媽媽撐起一片天,但那場工地事故搶走了他的爸爸,也摧毀了媽媽的柱子。
“爸爸,我不疼。”男孩子在爸爸麵前總是想要得到認可和表揚的。
爸爸把他往屋裡抱,打了熱水給他擦乾淨身子,林棲梧有些害羞,他雖然是小孩子身體,但他自己知道,他已經是大人了,他是大人變成小孩的。
“爸爸,我自己洗吧。”
“等你自己洗,水冷了都不一定能洗好,就可勁兒在你媽麵前撒嬌啊,你媽不在跟前,跟爸爸裝起小大人來了?”
爸爸利索地給他擦乾淨身子,換上了乾淨的衣服,林棲梧乖乖的,爸爸說得對,他再怎麼長大,在爸媽麵前,那不還是小孩子嘛,他是爸爸媽媽的兒子,在他們麵前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爸爸做了可口的家常菜,媽媽給他鋪上了被太陽曬得暖呼呼的新被子,他的房間在二樓朝陽的方向,一打開窗,就能看到廣闊的綠田,還有樓下屬於媽媽的小花園。
他在這裡安頓下來了,白天跟著爸爸去田裡,他的身體太小,爸爸不讓他幫倒忙,他就叼著狗尾巴草坐在陰涼的大樹下,坐在日落的田埂上,等著爸爸和他一起回家。
爸爸也不讓媽媽去田裡,因為媽媽身體不好,家裡收拾的活爸爸都不想讓媽媽插手。
媽媽總是笑盈盈地說爸爸要把她養成一個廢人了,爸爸就反駁說不是,說這個地方能把花種得那麼嬌豔的女人就媽媽一個,媽媽是最了不起的人,林棲梧喜歡看媽媽笑著跟爸爸嬉鬨。
在那段已經日漸模糊的記憶裡,爸爸走了之後,媽媽就很少笑了,工地上負責的人說是因為爸爸操作機器不當才造成的事故,說看在他們孤兒寡母的份上,給上一萬塊,讓他們收拾收拾離開。
媽媽不信,這個半輩子都被爸爸護在身後的女人,儘管生活艱苦,卻因為有足夠的愛,總是和善待人,說話前永遠帶著三分笑意,她還沒有直麵過這樣醜陋的人和事。
爸爸連全屍都沒,他跟著鋼筋混凝土一起,被埋在了基建裡,媽媽跟那群人打官司,想要給爸爸一個公道,那群人卻嗤笑她敬酒不吃吃罰酒。
在他們最落魄的時候,那時候還小的林棲梧連著幾天吃不上一頓飽飯,虛弱地躺在床上爬不起來,但他還能看到以淚洗麵愈發憔悴的媽媽,他還能伸手給媽媽擦眼淚。
他們住的小平板房裡開始有彆的男人進進出出,他們通常都是晚上來,這時候媽媽就會拉著他的手,用那種林棲梧看不懂的眼神和神色,讓他乖乖在屋子外麵待一會兒,等那個陌生男人出來了,媽媽就會把他牽著接進去。
後來媽媽走了,後來他長大了,林棲梧才明白,媽媽那時候的眼神裡都是掙紮和痛苦,神色是恥辱和羞愧,媽媽那時候已經快碎了,或者已經碎了,但他還要活著,他還要吃飯,所以媽媽堅持著又陪著他走了一段路。
媽媽走的日子林棲梧還清晰地記得,因為那天下了好大的雪,冷得他不住打哆嗦,媽媽蒼白地躺在床上,哭著拉著他的手,說她的棲梧該怎麼辦啊,又說爸爸肯定不會原諒她了。
爸爸怎麼會不原諒她呢,爸爸是最愛媽媽,最舍不得媽媽哭的人,林棲梧從思緒中抽離出來,看著麵前摘了媽媽的花,還要在媽媽麵前獻寶的爸爸,他就知道,媽媽做什麼爸爸都會原諒她。
時間的流逝仿佛變得粘稠緩慢,林棲梧悠哉悠哉地過著日子,曬著太陽吹著風,跟著爸爸媽媽後麵打轉,他好像忘記了什麼,但那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是和爸媽待在一起的日子。
無聊的時候,他也會嘗試著在記憶深處扒拉一番,但他真的什麼都想不起來了,記憶的起點變成了最開始的那團光,他知道在這之前肯定還有什麼,但是他忘記了。
他的身體又開始生長,像柳樹一樣抽條,他已經可以跟著爸爸一起去田裡乾活了,他跟爸爸一樣,有一把子好力氣,能把媽媽輕鬆地抱起來打轉兒呢。
像往常一樣,林棲梧扛著鋤頭回家,阿黃今天卻沒有第一時間熱情地奔出來接他,屋子外頭也沒有爸媽的身影,林棲梧有些疑惑,放下農具推開門。
“棲梧啊,快過來媽媽這兒,爸爸今天下廚做了好大一桌好吃的哦。”媽媽今天穿著一身喜慶的紅色格子長裙朝他招手,林棲梧以前沒見過,應該又是爸爸最近新買的吧。
“臭小子,你媽叫你呢,彆磨蹭了,快洗手過來吃飯。”爸爸也在催促他,竟然也穿上了一身西裝,林棲梧從沒看到過爸爸穿西裝,還挺新奇,不過和媽媽配著也挺好看的。
他覺得有些反常,但還是聽話地坐在了他長坐的位置上,“媽,爸,今兒是什麼好日子,你們怎麼這麼正式啊?”
媽媽給他舀湯夾菜,笑著看他,“棲梧啊,不管在哪裡,都要記住爸爸媽媽愛你啊,你是爸媽唯一的寶貝。”
“媽媽,你怎麼了?你彆嚇我。”林棲梧有些惶恐,這話怎麼聽著跟道彆一樣。
爸爸有力的手拍在他的肩膀上,語重心長,“你小子,小時候嬌氣得跟個小姑娘一樣總愛哭,我總擔心你要受人欺負,你媽媽也總是為你哭,但現在爸爸看著你長大了,有擔當有力氣,是個好小子了,爸爸也就放心了。”
“爸,媽,你們到底怎麼了,你們彆嚇我啊。”林棲梧放下了筷子,不知所措。
“棲梧啊,我的寶貝,不是媽媽要趕你走,媽媽也舍不得你,但媽媽不能那麼自私,你看,他已經等你好久了。”
林棲梧順著媽媽的手指往後看,本應該是廚房的地方不知何時變成了黑乎乎的一大片。
大團大團看不到邊際的黑,有個模糊的影子一直在幾米外的地方徘徊,他好像被無形的避障攔了下來。
林棲梧看不到他的臉,隻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形輪廓,還有隱隱的一雙翅膀,一邊的翅膀好像受過傷,被割開的部分無力地垂落著。
“我不認識他,媽媽,我,”林棲梧想要辯駁,但記憶如潮水湧來,那團光,那大片大片的黑,在那之前,他是怎麼了。
林棲梧沉默了一瞬,把視線從那道不斷徘徊的黑影上收回來,他看著一貫溫柔的媽媽,還有沉默穩重的爸爸,眼淚又開始在眼眶裡積蓄。
“爸爸,媽媽,求你們了,彆趕我走,我不想回去,我什麼都沒有了媽媽,讓我待在這裡吧,讓我跟你們在一起。”
媽媽心疼地看著他,摸著他的頭發,眼裡盈滿淚光,“棲梧啊,我的寶貝,爸爸媽媽會一直在身後護著你的。”
麵前的景象開始不斷被拉長,爸媽的身影,還有他的小屋都離他越來越遠,林棲梧掙紮著往前奔,可是他再也摸不到那圈光點了,他再一次被丟進了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