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完胡琴,江岸慢慢走回去。
他沿著河邊走,街道已經掛上紅燈籠,稍微有了些節日氣氛,霓虹倒影在水麵上。
路過遛狗的少年,江岸呆了一下,突然想起林海浩。
明明今天才見過,怎麼有點想念了。
他摸出手機,輸入密碼,彈出桌麵壁紙,是林海浩和狗子的合影。
第一次有想主動聯係他的衝動,他握著手機,很久很久,最終沒有撥打出去。
倒是短信箱裡彈出提示,是劉雪時的彩信,他發來一張在最北邊境的雪景,難得的是還有一張合照。
是另一個男人,跟上次見到的陰鶩男人不一樣的氣質,沉穩溫潤。
兩人踩著雪板,搭肩勾背,笑容滿麵。
他附言:你問我的問題我已郵箱答複你,人在北國,向你發來早年祝福,祝江岸同學無限明朗,不懼風浪,學業進步。也祝我找到了對的人(吐舌)。
江岸失笑,劉雪時真的做到了他說的,豐富自己,見到世界,遇到對的人。
他沒有告訴過劉雪時自己的性向,想來他也猜到了。
回家的時候,江岸想起來叫江耀祖,棋牌室在岔路口裁縫店的樓上,在住宅裡,裡麵吵吵鬨鬨。
江岸找到熟悉的背影,喊了聲,“爸。”
江耀祖沉浸在麻將中,扔出去一個牌,他回頭看了江岸一眼又把眼神放回牌桌。
“媽叫你回家。”
“知道了,知道了,碰!”江耀祖抓起一個牌。
“老江,這你兒子啊?”領座的大叔叼著煙問。
“嗯。”江耀祖含糊地回答,又擺手,“你回去,彆在這裡礙事。”
江岸看了一下手機時間,“很晚了,你不回去,媽會不高興。”
“誒嘿,你婆娘還管你啊?”大叔笑。
“去去去,管個屁!”江耀祖將牌一推,“糊啦!給錢給錢!”
“看來你兒子能帶來財運啊,讀書不錯吧?”大叔客套幾句。
江耀祖得意了,“年級第二,就指著他出人頭地呢!”
“成績可以啊,我女兒成績就不行了。”大叔從桌下抽屜掏錢,“她不讀書,早戀,我們兩口子打也打了,罵也罵了,不聽話,鬨著跳樓,要是跟你兒子這樣優秀的也就罷了,偏偏喜歡街上亂逛的黃毛浪仔。”
江耀祖接過錢,看見江岸還杵著,他不耐煩,“趕緊走,我再打兩把就回家,你不用管。”
“誒,老江,怎麼對兒子這麼凶?成績這麼好,疼還來不及呢,看來關鍵時候還是兒子好啊。”
江耀祖兩手洗著牌,“好?好個屁!”
“兒子怎麼不好了,能傳宗接代,還能養老,你這是欺負我沒兒子。”大叔沒好氣地說。
江耀祖洗牌的手一頓,隨即煩躁地將牌一推,“不打了不打了。”
他回頭看江岸,說,“行了行了,這就走,真是無法無天了,兒子還管上老子了。”
江岸沉默,他敏銳地知道江耀祖在不高興,原因大家心知肚明。
江耀祖走在前麵,一個眼神都沒有再給江岸。
江岸低著頭,有些落寞。
回家的時候,他看著江耀祖順勢往沙發上一癱,打開了電視,聲音開得很大。
江岸看了他一眼,沉默地回到自己的房間。
手機裡有短信提示,李星涯發來短信。
-正月初三我去找你,可以嗎?
江岸回信:你爸媽同意嗎?
-不管,他們拜他們的年,我見我的。假期就這麼點,再不見就開學了。
-你想待多久?
-隻能當天回去了,初四我們要去國外。
-要不算了吧,太累了。
-不累,以前我們過年都見麵的T_T......
無奈,江岸最終答應了李星涯的會麵。
按照計劃,他應該在年前再給林海浩上多三次課。但是自寧哥發瘋,林海浩推掉了補課時間,專心在醫院陪著寧哥治療。
期間江岸去探望過一次,但是寧哥似乎還陷在陰影裡,拿起手邊的水果就砸向江岸,指著他罵,“壞人。”
無辜中槍的江岸,隻能不再出現,以免刺激到寧哥岌岌可危的精神。
林海浩在醫院門口送他,嘴上道歉著,“寧哥不是故意的,你彆難過。”
江岸搖頭,“我明白,他什麼時候能好起來?”
“他現在情緒還不穩定,我也不確定。”林海浩歎氣。
“不知道他恢複了還會不會認得我?”
“認得的。”林海浩說,“我保證。”
江岸感激他的安慰,看著林海浩黑眼圈深重地掛在眼下,想來寧哥沒少折騰他,他關心地說,“早點睡。”想了想又從包裡拿出他早晨沒來得及喝的牛奶,“這個給你。”
林海浩接過,問,“你早餐吃過了?”
早上陳婷催促他出門趕早購置年貨,江岸沒來得及吃,就揣了瓶牛奶。走到半路了,陳婷又說臨時要去加個班,讓江岸自己回家。
江岸趁著空檔決定來看望一下寧哥,還不到中午的時間,他並不覺得餓。
但林海浩問了,不知怎麼地,肚子可恥地咕叫起來。
尷尬極了,江岸捂住肚子。
林海浩笑,“一起吃點?正好我也餓了。”他攬過江岸的肩膀,領著他往醫院外頭的商業街走,又拐過巷子,去到一個開在岔路拐角的包子店。
“吃過嗎?”林海浩指著店員阿婆正在包的包子,問他。
江岸搖頭。
“這個是陸海市的鹹水包,比較有特色,餡是剁碎的粉葛和豬肉,有一點甜鹹口。老板,來兩個包子,順道來兩杯花生水。”林海浩邊介紹著邊買單。
接過林海浩遞過來的包子,一股熱氣從包子身上騰起,白胖的包子皮滲出汁水來,江岸被包子的香味勾引得更餓了。
林海浩將紮好吸管的花生水連著袋子掛到江岸的手腕上,說,“有些燙,吃的時候小心點。”
“好。”江岸小心地咬了一口皮薄肉厚的包子,汁水瞬間順著包子皮流淌下來,汁水沿著袋子邊緣漏到手上,他將包子拿開。
林海浩像伺候狗崽子一樣,掏出紙巾順著江岸骨節凸起的手背擦拭,“吃這個包子就得小心,尤其是剛出籠熱乎的。”
他細細地擦拭著,摩擦帶來的觸感挑動著江岸的神經,林海浩垂下眸時那過分細致且認真注視的目光,讓他恍惚覺得自己真是一個需要照顧的狗崽子。
待手擦乾淨了,江岸才回過神來,“謝謝。”
林海浩下意識的動作,並不覺得有什麼,他順手扔了紙巾,又抽了一張給江岸,“吃的時候注意點。”說完,他自己狠狠咬了一口包子。
剛好包子店老板出門,往門柱上貼了春節休店告知,林海浩才發覺要過年了,陪著寧哥的時候不見江岸不覺有什麼,隻是因著春節見麵的日子又要延後,突然有點惆悵。
他問,“春節,你還在陸海市嗎?”
“嗯......你呢?”江岸嚼著包子帶著混沌語氣。
“我要去鄰市,祖輩在那,親戚也多半在那,每年都去那邊過年。”
“哦。”江岸假裝不在意地回。
“你春節有什麼計劃?在家裡學習?”林海浩想知道他會乾什麼。
江岸想了一下,說,“應該跟著家人走走親戚,然後呆家裡學習,李星涯初三來找我,會出去一趟。”
聽到李星涯,林海浩的眸色不易察覺地暗了幾分,他狀似無意地問,“你們去哪?陸海市我熟,需要我介紹點地方嗎?”
“真的嗎?好啊。”江岸吞下最後一口包子,哐哐喝了兩大口花生水。
“白天你們可以去建在半山腰的青雲寺走走,求簽拜佛,意思一下,主要是那裡的齋飯特彆好吃。天色暗了就去最近的海邊放煙花,夜晚海邊擺攤的人特彆多,點上一杯薑糖奶茶,坐在露營椅上,彆提多舒服。”
“聽起來很不錯。”江岸都開始有點期待了。
電話響起,江岸接起,走到一邊。
眼神瞥到林海浩,他似乎剛剛準備說點什麼,被電話鈴聲打斷了。
是陳婷,她結束了工作,在質問他為什麼不在家。
江岸解釋了一番,掛斷了電話。
他抱歉地向林海浩揮手,“我先回去了,我媽找我。”
“嗯。”林海浩也揮手,“路上小心。”
江岸回身要走,忽而想起林海浩未儘的話,他停下腳步問,“你剛剛是不是要說什麼事?”
“沒。”林海浩雙手插兜,側過身子,有回避的樣子。
江岸見他不打算繼續說的樣子,想來也沒什麼要緊事,就離開了。
下午陪陳婷逛了一大通的市場,江岸手上拎了兩大袋年貨,有糖瓜、開心果、金幣巧克力、蜜棗......攏共二十來樣的年貨,陳婷自己則抱著一盆金桔盆栽,兩人湊不出一隻空的手。
陳婷上樓梯的時候還在嘮叨,“上午去給人補課了?不是這幾天不用補了嗎?”
“沒,去看朋友。”
“什麼朋友?住哪裡?多大了?”
“你不認識。”
“問問都不成,在深城的時候也不見你交這麼多朋友。”陳婷抱怨著,一邊對著家門喊,“江耀祖!開門!”
沒人回應,她又喊,四下靜悄悄,她嘟囔道,“死鬼,估計又打麻將去了。”她將盆栽放下,從兜裡掏出鑰匙。
樓道裡拐進來一個夾著公文包的陌生中年人,在陳婷開門的瞬間,擠到跟前,撞了她一下。
陳婷罵,“你這人這麼回事?”
中年人停住腳步,站在跟前,笑嘻嘻地,看起來很純良,他帶著黃牙的口微張,“老嫂子,好久不見啊。”
陳婷愣住了,他仔細看了一遍眼前的中年人,臉色大變,隨即她將江岸一把推進家裡,“你先進去,我跟這位叔叔有話說。”
江岸還疑惑著,就被咣當鎖在家裡。
他焦燥不安,將東西隨意扔在一旁,耳朵趴著門聽著。
依稀聽到什麼“擔保”、“抵押”的字眼,似乎是陳婷有意規避話題,她領著那個中年人走遠了,江岸透過陽台的窗欄看見兩人漸去的身影。
他反應過來,拉開門,追下樓。
一路尾隨到一家簡餐店門口,陳婷似乎很憤怒,她聲嘶力竭著,跟中年人辯論。隨即端起麵前的一杯水潑到中年人那張油黑發亮的臉上,那人也不惱怒,從公文包裡掏出一份文件。
似乎是在討價還價的氛圍,江岸很想聽清楚,他又試圖走近些,但怕陳婷生氣。兩人就文件激烈地爭吵,陳婷最終忍不可忍地大罵一句,“你會遭天譴的!”然後大步離開。
江岸看著陳婷走了,他才鬼鬼祟祟地來到正準備離開的中年人麵前。
中年人見擋在麵前的是陳婷的兒子,他立馬張開虛偽的笑,“找你媽啊?剛走。”
“我找你。”江岸冷冷清清地說。
中年人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你是想問什麼?”
“到底擔保了什麼,為什麼我媽這麼生氣。”
“害,你小孩懂什麼,都是我們大人之間的事。”中年人打哈哈。
江岸不說話,他陰鬱的眼神仿佛能把人殺死,“我問你,你隻管回答。”
“說了你能頂什麼事?擔保人早跑了,該還的錢一點也少不了。”中年人將公文包夾到腋下,一副同仇敵愾的樣子。
“欠了多少?”江岸問。
中年人來精神了,嘿嘿一笑,伸出兩根手指,“這個數。”
“五十萬?”
中年人搖頭,“五千萬,都是工程款,你媽沒告訴你,你們現在住的房子法院要收走嗎?我告訴你收了也賠不起,你媽跟我借錢,我也不是不想借,就是吧,這是個無底洞,我也能力有限,你呀,好好想想怎麼辦吧。”他拍拍江岸的肩膀。
那一拍,很沉重,江岸感覺要被擊垮了。
中年人準備離開,臨走前他說,“對了,替我謝謝你爸。”他從口袋裡掏出兩張一百塊,塞到江岸手裡,“之前跟他做生意,你爸為人還是仗義的。”
他上下掃了江岸一眼,“聽說你學習成績不錯,如果有需要,來找我,我現在有新的項目正需要你這樣的青年才俊。”
中年人大笑著上了一輛黑色汽車,純良而一點記憶點都沒有的臉上浮上一絲狡詐。
其實江耀祖走向下坡路是必然的,他的產業本是實體夕陽產業,訂單式交付,尾款收不回來,資金鏈就斷了,被人以各種高回報率的投資誆騙,鬼迷心竅的江耀祖上了當,於是加速了他的消亡。
江岸隱約捋清楚了這筆債務的來源,隻是沒有想到數額會如此巨大。
他原以為破產回陸海市已經是退路,結果根本是退無可退。
江耀祖幾近擺爛地選擇了逃避,陳婷苦苦支撐著家裡的最後一點風光和顏麵。
他們都沒有讓江岸知道真實的情況,是一種保護,也是一種無能為力,說了又如何呢,變不來錢,徒增煩惱罷了。
知道真相的江岸意誌很快消沉,光亮一點點在他眼中消失,陰鬱一點點爬上本就脆弱的心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