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浩拖了一把椅子放到書桌前，“試課。”

江岸坐下，第一眼就看到自己做的貝殼夜燈，他移開目光，放下書，問，“飯粒是你家親戚嗎？”

“…….算是吧，遠的。”林海浩摸了摸鼻頭，視線落到他做好的筆記上，“趕緊上課吧。”

江岸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也沒看出什麼可疑的點，他攤開書本，“主要是數與式、方程組與不等式組、基本圖形、三角形、四邊形、多邊形、函數、統計概率……”

林海浩被說得有點暈，他修長的手按在頁麵上，“慢點說，有些沒聽懂，有這麼多要學的？”

江岸停止梳理知識點，他說，“初中主要是這些，不過也不是都學，我帶了中考的模擬卷，你先做著，我再根據你的情況調整，有些你會的就不用再學了，鞏固就行。”

他拿出試卷，又看了一眼手機的時間，“也不用卡時間了，你能做多少做多少。”

林海浩靠在椅背上，轉著筆杆，怎麼感覺把自己坑了……

江岸見他不動，說，“是不是我打擾你做題了，要不我先下去？”他起身。

林海浩摁住他肩膀，“沒，我在思考，你坐著。”

江岸又坐了回去，他拿出自己的習題冊，在一旁學習。

林海浩做題很不老實，一會在草稿紙上畫小人，一會揪著頭發思考，公式計算了一整麵草稿紙，都還沒算出個答案，遇到會做的倒是毫不猶豫直接選，字跡潦草，塗塗改改寫了一大半。

身邊的動靜，令江岸做題的思路被打斷好幾次，他速度也跟著慢下來。

啪嗒，筆滾落在地上。

江岸低頭看，筆就在腳邊，他彎下腰去撿，“筆......”

起身伸過去的手頓在半空，江岸輕輕地將筆放回桌麵。

林海浩趴在卷麵上睡著了，碎發將眼睛遮蓋，長長的睫毛鴉羽般落下，江岸呼吸小聲起來，他看著微微皺眉的林海浩，忍住了想伸手撫平的衝動。

他睡著的時候，臉龐放鬆而平和，少了些許銳氣，呼吸清淺，胸膛微微起伏。

江岸長久而靜默地看著，入了神，沒舍得移開。

他拿起放在桌麵上的手機，小心又小心，生怕驚擾到他。他打開相機，俯拍。

摁下快門的瞬間，林海浩緩緩睜開眼，與鏡頭對視。

江岸一個哆嗦，手機晃動，畫麵糊了。

“你在偷拍我？”林海浩聲音不高，帶著剛睡醒的啞。

“沒.....我拍題。”江岸將眼神落到試卷上，握著手機的手很緊，整個人慌亂又緊張。

“我看看。”林海浩一隻手搭在書桌上，挑眉著向他伸出手。

“還是算了吧，沒拍好。”

“哦，拍題做什麼？”

“就......記一下你不會的，回去琢磨。”江岸指了指被他塗成一團的答案。

林海浩沒說話了，卷麵確實一言難儘，他咳了一聲，“那你直接拿去吧，看看水平如何。”

江岸拿過試卷，字跡是真的難辨，狗崽子爪子蘸墨抖兩下都比他寫得好。

他一道題一道題批改，最後勉強打了個 65 分，還不算太差。他將涉及到的知識點在思維導圖圈出來，然後抽出初中教材，“根據題型分布，我們先講方程，其它基礎的知識點邊講邊補充。”

“行。”林海浩拉近椅子，挨著江岸。

沐浴露的清香淡淡地鑽進鼻腔，江岸頓了下，很快恢複正常。

“......大於等於零，方程式有實數根......若方程有兩個實數根......”江岸講得很細致，“這道題最終可以求出 X .......”

“能聽懂嗎？聽不懂我再講一遍。”

林海浩難得聽得認真，也沒有打斷，他深深注視著江岸，頓了頓道，“聽懂了。”

“真的？”

“嗯，X+Y 的最大值是 6。”

江岸滿意地點頭，他不得不承認，林海浩是真的聰明，他隻是不學，認真學的話，領悟力比一般人高。

“那今天就這樣吧，我要回去了。”江岸看了一下手機時間，太晚回去陳婷會起疑，他還不打算讓家裡人知道。

“嗯，你每天都來嗎？”林海浩問。

“照今天的進度，每周補個三次差不多。”

“還有很多科，時間不夠吧？”林海浩點了點書櫃上的各科教材。

“行吧.....每天也可以。”難得他如此好學，江岸也不忍心拒絕，隻是需要想一個好點的理由回去應付陳婷。

林海浩抿唇，微微笑著，“那就這麼說定了，每上一節課結一次款，你放心，我不是萬惡的資本家，不拖欠工資。”

提到錢，江岸有些不好意思，他沒想過要賺同學的錢，更何況是林海浩，兩人之間建立起金錢關係的時候，感覺情誼就有點變質，他心裡有一些不是滋味。

“還是算了，幫助同學應該的。”

“怎麼能算了，你的時間也很寶貴，再說，我去外麵找家教一樣是要花錢，找你，我放心，跟我不用那麼客氣，一碼歸一碼。”林海浩拍了拍江岸的肩膀。

又玩鬨心起，他故作恐嚇的表情，冷冷道，“不許拒絕，不然彆想從這裡走出去。”

江岸不敢拒絕，林海浩唬人的表情是真嚇人，“好.....”

“那我走了，這張試卷我圈起來的題，你再做一下，下次過來檢查。”

“行。”

送江岸下樓的時候，林歡剛從外麵回來，整個人很倦怠，她將手提包遞給保姆，用毫不在意的眼神掃了江岸一眼，問林海浩，“誰啊？”

林海浩將江岸拉到身後，“同學。”

林歡看著林海浩一副護短的樣子，不禁有些好笑，她眼都沒抬，“就你這些個不學無術的同學，下次彆往家裡領。”

江岸越過林海浩，看到一身華貴的中年女人，柳葉眉上挑著，紅唇緊抿，嘴角下拉著，對他似乎不是很滿意，加上刻薄的語氣，他不禁低下頭，看都不敢看。

“我的同學怎麼了，你至於嗎，管得著嗎。”林海浩麵色陰沉，語氣裡沒有半分溫度，不像是正常跟母親該有的態度，江岸擔心地拉了拉林海浩的衣角。

林海浩用手輕輕拍了江岸的手背一下，很有力量感，帶著安撫性，讓人安心。

“得了吧，你那些狐朋狗友我都見識過，打架逃課、抽煙喝酒，沒一個正經的。”

“他不一樣。”林海浩冷道。

江岸覺得有必要介紹一下自己，這樣才禮貌，他從林海浩身後踱步出來，聲音細細小小的，“阿姨好，我叫江岸。”。

林歡打量眼前的少年，“行了，我也不是故意為難你，就是你們要鬨事，彆在家裡，懂了嗎？”

“阿姨，我不是來鬨事的。”江岸抬頭，忽生出一股勇氣來，他無畏地直視林歡。

“我家小浩從來沒有邀請過同學來家裡，你要是因為他的身份對他彆有二心，我勸你還是收起那份心思......”

“夠了，你非要把我身邊的人都想得那麼爛嗎？”林海浩忍無可忍地打斷他。

“什麼叫想得爛，你之前那些朋友，哪一個你出事了給你兜著，還不是鳥獸散，見你有錢就捧著你讓著你，你以為你要是沒這些，他們會唯你馬首是瞻？小浩，做人現實點，媽媽是在保護你。”

“你看看你帶來的這同學，看著一副老實樣，其實這種人趴你身上吸血是最狠的，媽給介紹多少名門家世的孩子，你怎麼就不跟他們多來往？”

江岸一直沉默著，覺得無地自容，但他也很委屈，林歡一點都不了解他，也不了解林海浩，為什麼要一竿子打死，他不理解。

“阿姨，你誤會了，我不圖林海浩什麼，這次是來輔導林海浩學習的，請你對林海浩說話溫和點，可以嗎？”江岸語氣裡沒有生氣，沒有質問，有的是很平和的，商量般的。

林歡沒想到這個少年敢跟她提要求，她愣了一下。

林海浩拉著江岸要往外走，“少跟她廢話。”

“站住！”林歡喊，“我話還沒有說完。”

他們停下腳步，林歡施施然走到江岸麵前，好像很有興趣的樣子，“你是說你輔導林海浩學習？”

江岸訥訥點頭。

林海浩沒好氣地說，“你不是讓我寒假好好學習嗎，現在如你意了，所以，沒事，少來管我，我想交什麼朋友，跟誰一塊玩都是我的事。”

林歡掃了江岸一眼，倒是眉清目秀，長得很標誌，她也不再說什麼。

她嗔怪林海浩道，“我要是不念叨不管你，你能想著學習嗎。”

“媽今天去寺裡給你學業求簽，先生說你將來是要成大事的人，我不緊著你，看管你，那些亂七八糟的人就會拖累你，媽就你一個兒子，咱們林家未來都是要靠你的！你必須做一個對林家有價值的人。”

“迷信，林家的東西我不稀罕。”林海浩無語地看著林歡，又拉著江岸，“走吧，彆被神經病染上。”

“小浩，你為什麼就不能懂我的良苦用心！”

母子兩人見麵總是免不了吵一架，這次同樣是激烈的對峙收場。

江岸盯著林海浩的後腦勺，輕歎一口氣。他覺得林歡和陳婷很像，都喜歡掌控一切，江岸忽然有種同病相連的感覺。

他說，“你媽對你……好像有刻板印象…..”

林海浩嗯了一聲，“我之前確實闖下不少禍。”頓了幾秒後他說，“我媽說的話你彆放在心上。”

“不會的，我知道她是為你好，雖然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什麼問題，但是能感覺得出來她很愛你。”

就跟陳婷一樣，雖然陳婷喜歡控製他、管教他、要求他，但是他知道陳婷很愛他，這也是他為什麼發現自己喜歡男的後，陷入深深愧疚的原因，這也是為什麼，他願意配合陳婷去醫院，承認自己喜歡男的是個錯誤的原因。

林海浩嘲弄地笑了一下，“你覺得她愛我？算了吧。”

江岸抿唇，不再說什麼。

跟林海浩道彆後，他就著昏暗的路燈一個人走向公交車站，他看了一眼站牌，小城市的公共交通通常不發達，末班車早早停了。他隻好坐下，等經過的三輪車。

小城市有人以改裝的三輪車為載客工具謀生，三輪車加個座搭個遮風擋雨的篷，就是陸海市最常見的“出租車”，隨招隨停，還能講價。

彆墅區近郊區，道路上的三輪車很少，偶爾經過一兩輛，都坐了人。

回去的路他不熟悉，江岸決定再等五分鐘，之後再一邊問路一邊走回去。

他從書包拿出教材邊等邊看，一伸手帶出了林海浩的試卷，掉到地上，他拿起，路燈透過紙張印下黑色投影，江岸注意到影子有些不尋常。

他將試卷翻過來，湊近了看，不禁啞然失笑。

才發現塗改的卷麵上，被畫了一隻狗頭，眉心一點白的輪廓，眼睛渾圓，吐著舌頭，妥妥狗崽子的形象。

江岸胸膛微微顫動著，輕笑出聲。

“怎麼還不走？”

他笑不出來了。

“你怎麼在這？”江岸將試卷藏在身後，慌張地站起身。

林海浩推著自行車，穿著灰色連帽衫，正看著他。

他往自行車後座指了指，“上來。”

“你專程來送我的？”江岸詫異。

“廢什麼話，不然大晚上我出來溜達啊？”

“也……不是不行。”

“傻逼。”林海浩笑了，“還上不上來？”

“好……”江岸坐到了後座上，問，“你來送我，不怕我已經走了？”

林海浩扭頭，路燈落在他身後頭頂，打亮了一圈發絲，少年隱在背光的幽暗中望向他。

“感覺你沒走。”他說得很輕。

江岸歪頭，眼睛笑得打了彎，“那你賭對了，不過你怎麼突然騎自行車了？”

“機車被鎖起來了，我沒鑰匙。車庫前幾天正好清出來自行車。”

“難怪灰塵那麼大。”江岸伸手拍了拍他後背蹭到的牆灰。

晚風涼，夜色濃，依稀傳來不知名蟲子的鳴叫，路燈拉長兩人的身影，衣角被風吹得獵獵翻飛。

兩個少年在霧靄朦朧的夜色中穿行，仿佛要被夜色吞噬。

“要下坡了，抓緊點。”林海浩提醒。

江岸從拽著衣角，改為鬆開握拳，雙手往前圈了些，沒有刻意的觸碰。

似有若無的觸感隔著衣物傳來，似撓癢，林海浩突然口舌有點乾。

隨著坡道，自行車開始加速，迎麵的風將頭發都吹得往後梳，林海浩一陣暢快，他呼喊出聲。

“嗚呼！！！”

江岸也覺得刺激，似乎跟著林海浩，他緊繃的心才能偷得一絲喘息。

“江岸！”林海浩大聲說話，風將他的聲音吹散，留下尾音的震顫。

“明天見！”

明天見，每天見。

月色皎皎，一顆顆亮閃的星，鑲嵌在夜幕中，熠熠生輝，如世間瑰寶。

路燈為少年引路，隱秘心聲隨著風嗚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