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庭淵說話算話, 並沒有將哥舒璡堯與自己說的話告訴過伯景鬱,也沒在伯景鬱麵前露餡。
裝作一切都不知道,與伯景鬱之間的相處一切如常。
轉眼間,時間就到了八月下旬。
在永安城停留的兩個月, 官員們的罪證全都梳理清楚。
總計上繳的財物價值八千萬兩黃金。
伯景鬱修書一封讓人快馬加鞭傳回京城告知榮灝。
中州這邊, 由他一力主導。
經過各方核查確認, 其中一共有四百一十七位官員罪無可恕。
嚴重涉案的官員全數抄家家屬收監, 一百五十年內族親後代不能參加科舉。
這是伯景鬱能夠想到的,對這些人最嚴厲的懲罰。
世人皆以科舉入仕為榮,若全族不能參與科舉,意味著他們的社會階級會直接下降為最底層。
官宦世家將就此衰落, 而那些底層爬起來的官員, 就再無可能崛起。
伯景鬱代天巡狩, 他有權決定所有的事情。
總府五座城池, 廣貼告示。
九月一日, 在總府永安城刑台處決涉事官員, 刑獄與城衛將會押解囚犯從內城東門出,經過永安大街, 前往刑台接受處決。
此告示一張貼,永安城內的居民中一片嘩然。
行刑當日,伯景鬱坐鎮刑台之上, 刑部跟隨出來的監察使負責發號施令。
古代與現代在行刑上最大的區彆是,古代重大刑案都講究斬首示眾, 因此處決死囚都是公開透明的。
所有的百姓都可以在刑場外圍觀看官員被處決, 而現代死囚行刑一般不對外公開,避免造成不好的社會影響。
庭淵並沒有前往刑台觀看行刑處決的過程,留在了官驛。
一次斬殺四百多官員絕對算得上勝國一百七十多年時間裡最大的刑案, 圍觀的百姓夾道觀看。
長長的死囚隊伍,百姓們個個義憤填膺。
沒有和電視劇裡拍的那樣丟出手裡的雞蛋或者是菜葉子,這些東西都是花錢買的,誰的錢也不是大風刮來的。
倒是有不少老百姓往他們的身上潑泔水吐口水潑大糞的,死囚到刑台時,無一人身上乾淨。
押解他們的刑獄和城衛不少被波及,身上都沾了些難以言喻的東西。
早晨頭頂的天黑壓壓一片,伯景鬱攜一眾官員登刑台時,太陽出來了。
就好像在預示著中州從此天清地寧。
不知是誰喊了一句,“殺狗官除民害!”
也不知道是從哪裡開始,百姓們紛紛自發響應。
這句話在刑台周圍傳遞開,又彙聚到一起。
在這樣的呼聲中,伯景鬱站上刑台,“諸位中州百姓,對於此類貪汙受賄的官員,朝廷將會依律嚴懲絕不姑息,今日大家一起做個見證,若有再犯者,一律處死誅殺全族。”
人群中又有人帶頭,“王爺英明,誅殺狗官,懲惡揚善。”
很快這話也傳開,聲音震天響。
庭淵的馬車停在旁邊的小巷子裡。
呼延南音說:“既然來了,為什麼不過去呢?”
庭淵道:“我看不了血腥的場麵,便不去了,他做到了自己所說的,誅殺了貪官汙吏,還中州清明,此事必然會震懾各地的官員。”
呼延南音點頭,“確實如此,見識到朝廷的決心,他們必然會約束自己的言行,官場上的壓迫少了,百姓的日子也會好過很多。”
庭淵嗯了一聲。
四百多人就算是排隊砍,一時半刻也砍不完。
掀起簾子看了一眼外頭正好的陽光,庭淵道:“回去吧。”
呼延南音吩咐馬夫,“回官驛。”
從上午砍到下午日落西山,才將囚犯處決完畢。
這些劊子手個個砍人砍得腰酸背痛,胳膊酸軟,拿不起砍刀。
刑台被鮮血染紅,下麵的地麵血液凝固後又會有新的血液滴落,壘起厚厚一層。
伯景鬱在刑台之上坐了六個時辰。
台下圍觀的群眾換了一批又一批。
空氣中彌漫著血腥味,兩裡地外都能聞到。
行刑結束後,伯景鬱攜一眾官員離開。
前腳他剛走,後腳刑台周邊三裡就下了一場大雨,將刑台之上的血跡衝刷了一個乾淨。
而三裡外的地方並無半點雨落下。
這一奇觀,也被百姓們津津樂道。
按照習俗,沾了死氣,要以艾蒿沐浴,驅除身上的煞氣。
整個官驛隨處可見的都在熏艾,食物中也有艾蒿熬的涼茶和用艾蒿做的餅。
伯景鬱的浴桶裡飄著厚厚一層桂花。
一進浴房就把他給熏出來了。
他問送水的下屬,“這是誰安排的?為什麼要弄這麼多桂花放在木桶裡。”
下屬道:“是庭公子吩咐的,他特地讓人采摘回來,說要讓王爺去去身上的血腥味。”
伯景鬱突然覺得也不是那麼不能忍受。
一頭紮進浴房關上了門。
少說浴桶裡得飄著三斤的桂花,隨手一抓一大把。
從浴房出來,伯景鬱感覺自己就像是行走的桂花樹一樣往外散發著桂花的香氣。
就算是臘肉,怕是都要被醃出味了。
伯景鬱無奈地笑了笑,去後院找庭淵。
即便是隔著衣服,也難掩飾他身上的香氣。
伯景鬱來到院子裡,庭淵和呼延南音正在屋裡下五子棋。
庭淵隻會這個。
伯景鬱從門外進屋。
庭淵聞到一陣桂花的香氣抬頭,香味是從伯景鬱身上散發出來的。
與伯景鬱對視上,庭淵問:“都處理完了?”
伯景鬱點頭,“對,都弄完了。”
呼延南音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也不知道乾什麼去了,如今突然出現,伯景鬱看到他是很意外的。
呼延南音起身,“王爺。”
伯景鬱嗯了一聲,看向桌上庭淵和呼延南音在下的棋子,庭淵又要輸了。
他隨手指了指一個位置。
庭淵毫不猶豫地將棋子放下。
呼延南音:“……”
伯景鬱問呼延南音,“你這段時間都去了哪裡,怎麼不見你來找我們?”
呼延南音:“家裡有些事情耽擱了,就沒過來找你們,這次過來是給你們送信的。”
“西州那邊有消息了?”伯景鬱問。
之前在淮水村他拜托過呼延南音幫他查那些黑衣人的路引來由。
呼延南音點頭:“確實製作路引的人出了問題,製作路引的人被叛軍收買了,家人被叛軍綁架,若他們不從,家人就得死,製作路引的官員沒有辦法,隻能按照叛軍的要求幫他們製作路引,從他手上簽發的路引大約有一萬份。”
“那也就是說至少有一萬的西州叛軍進入了中州。”伯景鬱驚了一下。
呼延南音道:“我的人查了鄰近的縣,發現都有這樣的問題。”
伯景鬱:“照此看來,中州被滲透得非常嚴重。”
呼延南音點頭,“確實如此。”
呼延南音對此也很無奈,他也怕伯景鬱一刀切,“這些地方住的都是南部民化的居民,混在其中很難發現,這些百姓也要討生活,隻有中州有大量的工作崗位可以養活他們。”
伯景鬱聽出他話外的意思,“放心,我不會一刀切,不會因為一小部分,讓一大部分利益受損的。”
呼延南音鬆了口氣。
這一晚難得伯景鬱睡了一個好覺,之前一直在想這事什麼時候能處理好,惦記了這麼久,終於是將中州的事情處理的差不多了,京州上級那些官員交給哥舒璡堯來處理,哥舒璡堯肯定能處理得非常好,他的心中也就沒有什麼顧慮了。
庭淵幾乎日日都能與伯景鬱相見,哪怕是再忙,伯景鬱都會抽空見他一見。
在總府兩個多月,庭淵倒是沒受什麼累,不用四處顛簸,身體也在這段時間恢複了不少,加之他自己每日也會在院子裡多少鍛煉一下,提高自己身體的免疫力,再輔以許院判專門為他準備的藥物,比起哥舒璡堯剛見來總府見到他時的狀態好了很多,肉眼可見的麵色紅潤了,臉上看著也比之前有肉了不少。
隔日下午,伯景鬱又到後院來找庭淵。
庭淵正在和杏兒平安一起玩雲河給他們的鎖。
庭淵問伯景鬱,“今日不忙?”
伯景鬱搖頭:“不忙,我想上街逛逛,你要不要去。”
伯景鬱來永安城這麼久了,一直在官驛裡處理工作,還真沒出去外頭逛過。
所以他想邀請庭淵一起出去。
庭淵問:“哥舒去嗎?”
伯景鬱搖頭,“他不去,他還在看賬本,京城官員的數額他得弄清楚。”
庭淵哦了一聲,“那行吧,我陪你一起去。”
永安城人口多,街市繁榮,隨處可見小鋪子,老百姓娛樂的項目也多。
聽曲喝茶都是最基本的,永安城有很多戲班子,這裡的老百姓很愛去看戲,一些淒慘的愛情故事是他們最喜歡的,都是些有錢人家的姑娘或者是夫人三五成群地來聽戲。
伯景鬱與庭淵也去湊了個熱鬨,進去之前不知道講的是什麼,聽完以後,現場哭聲一片。
講的是一個叫連生的書生愛上了戲班子裡的名角雲曉。
雲曉生得漂亮,有極好的身段和嗓音,紅極一時,不少富貴人家都在重要的節日請雲曉去府上演出。
連生是周家的門客,周家老夫人過壽,雲曉來唱戲助興,提前幾日入住周府,與連生在花園裡相識。
那日突然下雨,雲曉在花園湖邊的亭子裡唱戲,連生路過後花園進去避雨,連生隻是一眼便被雲曉的容貌吸引,並未因雲曉戲子的身份輕看了她。
短短幾日,兩人便互生情愫,此後一直保持來往。
江府的員外是本地頗有聲望的人,因雲曉在周府表演時,一眼相中了她,要納雲曉為妾,雲曉不同意,他便揚言要讓整個戲班子解散,並會讓人殺了連生。
無奈雲曉隻能嫁給江員外,連生誤會雲曉貪慕虛榮,一氣之下赴京趕考。
高中歸來,去戲班子聽戲,發現台上的主角換了人,一問才得知,雲曉在嫁給江員外那日夜晚洞房殺了江員外,並一把火將自己燒死在婚房中。
得知事情的真相,連生痛苦不已,與雲曉之間的一切都曆曆在目,卻怎麼也回不到過去。
女性往往比男性更容易共情,杏兒在一旁哭得難以自拔。
庭淵給他遞上帕子。
伯景鬱看完這出戲,氣憤地與庭淵說道:“這江員外可真可惡。”
庭淵讚同地點頭,“其實這樣的事情,每天都有可能發生,喜歡的人,未必就是家中長輩希望你娶的那個人,想嫁的那個人,未必就是家中長輩希望你嫁的那個人,強取豪奪,從古至今都不停地在上演。”
“如果雲曉肯將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連生,他們或許就不會產生這樣的悲劇。”伯景鬱說道。
庭淵卻不這麼認為,“連生隻是一個普通書生,江員外有權有勢還有錢,即便雲曉告訴了連生,又能怎樣呢?”
伯景鬱:“他們可以一起私奔,天下那麼大,哪裡不能去。”
庭淵:“雲曉不是一個自私的人。”
父母對他有生育養育的恩情,戲班子對她有知遇之恩,雲曉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所以選擇自己麵對一切,而不是與連生一起離開。
庭淵:“這個故事被創造出來,不單單是在講愛情,還有權貴對底層百姓的壓迫,階級存在,底層毫無反抗之力。還有連生不信任雲曉,覺得她愛慕虛榮……故事的最後,連生到底是在後悔自己當初不信雲曉,還是在難過雲曉的死,又或許二者都有,誰也不知道,千人千麵。”
杏兒哭完了,情緒也穩定了,說道:“這個故事告訴我,喜歡一個人一定要告訴他,不要留下遺憾。”
伯景鬱像是被什麼觸動了一樣。
傍晚返回官驛,與哥舒璡堯一起吃飯。
哥舒道:“快則七天,慢則十天半個月,我這邊就要啟程回居安城,然後進京處理朝廷的官員了。”
伯景鬱有點發懵,“這麼快。”
哥舒璡堯道:“中州這邊已經處理得差不多了,你留下守衛就行,京城那邊我得儘快回去處理,越快越好。”
哥舒璡堯看向庭淵,“你呢?”
“跟他有什麼關係?”伯景鬱覺得哥舒璡堯這話莫名其妙。
庭淵沒有回話。
伯景鬱:“他當然是跟我去西州。”
庭淵也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吃菜。
雖說這些日子,庭淵一直偽裝得很好,伯景鬱並不知道庭淵已經知道他的心思,可庭淵無法忽視伯景鬱對他的感情,能裝得了一時,裝不了一世。
伯景鬱對他的好,他無法視而不見。
甚至說不清是愧疚,還是彆的其他的東西,一直讓他備受煎熬。
哥舒璡堯的行為非常過分,所以這段時間庭淵與他走動得不太頻繁。
照伯景鬱這個勁頭,兩個人這麼相處下去,庭淵的良心確實難安,他不是一個冷血的人,即便他能夠坦然麵對自己的死亡,也無法讓伯景鬱來承受。
伯景鬱送他回後院,兩人之間走得很慢很慢。
突然,庭淵停住腳步。
伯景鬱也跟著停下,“怎麼了?”
庭淵道:“我想和哥舒一起回居安城。”
“什麼?”伯景鬱非常震驚,看著庭淵,難以接受。
他一時間甚至不知道要作出什麼樣的反應。
良久之後,他悶悶地說:“不是說好了,你要陪我遍巡六州。”
他問庭淵:“你為什麼要改變主意?”
庭淵也低著頭,看著腳下的鵝卵石,情緒也很複雜,覺得愧對伯景鬱對他的信任,“對不起。”
“我不想聽這個,好好的你為什麼要回居安城?我需要一個答案。”
庭淵給不了他答案:“前路漫長又艱辛,我覺得自己無法陪你走下去,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