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邱家有一個優良傳統:做兒子的看爹不順眼。
這傳統近看有邱遇和邱林風,遠看就是邱林風和邱建軍。而依附著這一傳統產生的另一現象,就是做兒子的都很喜歡母親。邱遇自小耳濡目染,把父子關係變得加倍惡劣,邱林風和邱建軍能坐下喝酒,他和邱林風隻能大打出手。但同時他進一步優化了奶孫關係,跟奶奶的關係相當不錯,多炸的毛隻要奶奶一句話,不捋也順了。
邱林風也是懂兒子的,沒轍了就搖人,一出手就把自己媽給搖來了。
邱遇對著李鳳娟笑容燦爛,心裡卻在罵邱林風是個王八蛋,折騰老人家跑這麼一趟。他給於蓮發短信請假,直說自己奶奶來了,要陪老人家一下,然後看看時間,料想奶奶沒吃飯,就拉著人到附近的小餐館,先要菜單又借木梳,把李鳳娟亂了的頭發拆散重梳,盤了個算得上好看的發髻。
李鳳娟摸摸頭發,笑得像朵花。
“奶奶就是想和你說兩句話,你還得上學,乾什麼弄這麼麻煩?”
“我麻煩什麼?當初邱林風讓你們住近點你們不乾,非在那偏地方。來這一趟天不亮就出門了吧?肯定沒吃飯,我還能讓你餓著?”邱遇坐在李鳳娟旁邊,給她看菜單,“奶,你怎麼一大早跑我學校門口來了?你自己來的還是邱林風讓你來的,他讓你來不接送你也不陪你?”
“我大孫子真孝順。”李鳳娟笑嗬嗬的,“你爸不知道我來,我自己坐那個公交車來的。”
她打量著邱遇,伸手捏邱遇胳膊,一邊捏一邊道:“瘦了,瘦了。”
“你總覺得我瘦了。”邱遇說,“我天天大魚大肉,最近心情暢快吃得又多,胖了還差不多。”
“還生你爸的氣呢?”
“我跟他有什麼好生氣的,父子倆個過日子,過不下去了,掰了——這不是叫分家嗎?”
“胡說!”李鳳娟拍了邱遇一下,“你才多大點,分什麼家?你是成親了還是有娃啊?小小年紀……”
“我都沒對象呢!”邱遇有點尷尬,“老太太你如實說吧,是不是我爸喊你來做說客的,他跟你說什麼了?”
“你爸哪兒請得動我?”老太太眼睛一瞪,“他一個兒子還想管老娘了?”
邱遇心想:那不然呢?
李鳳娟這把年紀的人,年輕時跟邱建軍是經人介紹結婚,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邱建軍隻儘本分不談感情,提起兒子孫子才笑笑,還會在邱林風對邱遇動手的時候拎起擀麵杖揍邱林風,罵他:“少跟你那個死爹一樣!”
李鳳娟身上有種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封建勁,還帶那麼一點糟粕化後的三從四德,對外大事小事都聽邱建軍和邱林風的,自己沒什麼主見,隻管操持家務教養兒孫。邱建軍脾氣大,愛使喚人,嘴笨,還在村裡住的時候跟李鳳娟吵架是說不過就動手,李鳳娟打不過邱建軍,就罵,嘴皮子利索得能翻出花,但轉臉一對上邱遇,眼眶還紅著呢就說這不過是兩口子吵架。
“誰家過日子不這樣?打完了日子照常過唄,沒啥事,啊。”
好在是邱林風出息後把老兩口接到了城裡,邱建軍耳濡目染,發現打老婆不是一種普世的文明行為,把這破毛病給改了,不然邱遇真的無法保證自己在跟邱林風對打的時候不會順帶著也打打邱建軍。邱建軍對孫子不錯,但畢竟是個更擅長用暴力解決問題的人,邱遇雖然沒挨過他的打,但見過他打罵李鳳娟,對他也算不上多喜歡,甚至因為他把這一套傳給了邱林風對他有連帶仇恨。如果今天是邱大烏龜站在校門口,那邱遇絕對直接就不上學了,請個全天的假,回他那小破屋睡個昏天黑地。
也多虧了邱建軍,邱遇一直懷疑邱林風也是個打老婆的貨。童年的記憶實在太模糊,照片上的麵容也已經陌生,他隻記得那是個溫柔的女人,會抱著他唱有點走調的搖籃曲,他從母親的朋友口中知道母親叫“珍珠”,猜測母親曾是誰家珍寶般嗬護著長大的女兒,不知怎麼被邱林風騙到了手,還和家裡沒了聯絡,至於邱林風跟母親是如何相處的,他半點印象沒有了。
思緒拉回來,李鳳娟已經絮絮講了邱林風往家裡打電話,關心老娘,老娘問他“我的乖乖孫子在哪裡”,他說:“他乖什麼?打他兩下就給我鬨離家出走,說什麼獨立。吃喝都是老子的,他獨個屁的立!”
李鳳娟當下急了,先罵了邱林風一個狗血淋頭,然後二話不說起個大早,跑到孫子的校門口守著。
邱遇太懂自己奶奶了,老人家這把歲數還是想家庭和睦,兒子孫子就是手心手背兩處的肉。於是他趕在老人家開口勸和之前就道:“您彆勸我了,也彆去勸他,我說什麼也不會低頭的。”
李鳳娟聽出邱遇的認真,歎了口氣道:“父子兩個有什麼隔夜仇要鬨成這樣。”
邱遇道:“我們兩個豈止是隔夜仇,這都多少年了,他看不慣我,我不服他。兒孫自有兒孫福,您就彆操心自己的兒和孫啦。”正巧服務員上菜來了,邱遇忙招呼:“奶奶,先吃飯吧。”
吃完飯後,李鳳娟還是勸了兩句,什麼家和萬事興,做兒子的彆跟老子計較,又保證回去就再罵邱林風一頓。邱遇不好跟奶奶拍桌子說自己喜歡男人,也不願意提邱林風之前把自己打成什麼樣,怕李鳳娟生氣難過,乾脆把話題全都岔開,一句不接。李鳳娟也沒辦法,看看時間便說要回去了。邱遇不放心,要送,李鳳娟不讓,催著他回學校上課,把他推進校門。邱遇無奈,隻能在老人的目光中奔向教學樓。
這會兒已經是第三節課,邱遇上樓時看見了在走廊罰站的張鵬。張鵬對邱遇擠眉弄眼,邱遇往他班裡一看,沒人留意,便停下腳步跟張鵬聊天。
“犯什麼事了?”
張鵬一撇嘴。
“我物理練習冊沒寫。”他說,“本來今天老金是下午課,下午課他從來不查,直接講,誰知道我們語文老師有事跟他換課了,媽的倒黴。”
“劉鵬也不幫你?”
“他補化學呢,幫我什麼。”
邱遇幸災樂禍地笑了。
張鵬踢他一下,反問:“你乾什麼去了這時候才來,遲到有癮?”
邱遇歎了口氣。
“我奶來了。邱林風那王八,自己找不著我,又不敢再來學校,竟然給我奶透消息,讓她來了,好懸沒氣死我。”
張鵬直咂舌。
“你爸是真有病,我從沒見過這個類型的爹。”他說,“他到底要乾什麼啊,媽的之前都把你打醫院去了……養狗也沒有這麼養的吧。”
邱遇自己也困惑多年,沒法給張鵬答疑解惑,隻能對張鵬翻個白眼,罵一句“你大爺的說誰狗呢”,然後在老金看出來之前撒腿就跑,回了自己班。
巧得很,這節又是於蓮的課。請了假的邱遇理直氣壯地敲門示意,於蓮講課沒停,對邱遇點了下頭讓他進教室。邱遇本是要邁步走的,誰料馮嵐突然坐了起來,睡眼惺忪地往後看。
馮嵐小聲問:“乾什麼去了?”
他睡意未退,聲音就顯得啞,還帶著朦朧的軟。邱遇的心也跟著軟了一下,小聲道:“一會兒說,你繼續睡吧。”說完還用食指輕敲了一下馮嵐的腦袋,示意他趴回去。
馮嵐躲開邱遇的手,沒說什麼就趴回去了,邱遇也立刻回座。隻有張洋在旁邊心驚膽戰,天知道邱遇朝馮嵐伸手的時候他多怕邱遇把馮嵐腦袋也按桌上,但事情的發展大大超出他的想象。他實在忍不住,問馮嵐道:“你跟邱遇什麼時候這麼熟的?”
馮嵐沒應,張洋伸手戳他,他聳聳肩,往靠牆的地方蹭了蹭,繼續睡了。
張洋抓心撓肝,甚至動了給邱遇扔紙條的心。但他到底不敢,隻能一直忍到第四節課上課馮嵐清醒。
“兄弟!”張洋激動而小聲地說,“你跟邱遇什麼時候那麼熟了?他伸手的時候你也不怕,上回他按我腦袋你沒看見啊?”
馮嵐正往臉上噴水醒神,見張洋有問不清不罷休的架勢,便言簡意賅道:“那天之後熟的。”
“那天?哪天?靠,我腦袋被他按桌上那天?”張洋難以置信地說,“不是,憑什麼啊,合理嗎?我這腦袋是什麼,鵲橋,紅線,哢一下把你倆按熟了?”
馮嵐不再理會張洋,翻出課本和筆記,認真聽課了。
張洋卻難以安分,他跟馮嵐同桌做了一年,對這位寡言多睡的同桌有點了解,知道他是一個大寫的行走會呼吸的“獨”。這麼一個“獨人”跟能和親爹對打的邱遇混到關係不錯,這太可怕了,張洋腦子裡已經有馮嵐被校園霸淩的劇本了。
於是張洋開始寫紙條,把這令人震驚的事實分享給自己的朋友,他的朋友再傳給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再傳給……
放學時,劉鵬跟張鵬先後來堵邱遇,問他要不要一起去打球。
邱遇最近都沒怎麼去玩,忙著貫徹落實馮嵐的提議,開始勤奮刻苦但寧死不往任何形式的考試卷上寫題。不過畢竟落下的太多,邱遇空有嶄新大腦,奈何用不明白記下的知識點,刻苦學習一時半會兒沒有顯著成效,是比之前不學還要煩。邱遇今天早上又見到奶奶受了影響,這會兒心情也不是特彆好,想著回家也是看不進去書,不如打球。
於是邱遇很自然地答應下來:“行啊,哪兒?”
張鵬道:“體育館?”
“那不去。”邱遇說,“跟體育生搶什麼地方,再說那兒還有老師,被盯著打多煩。”
“那小公園吧。”劉鵬把球扔向邱遇,“走。”
邱遇接住球,把書包甩上肩膀,跟二鵬走了。仨人先往車棚去拿邱遇的電瓶車,到了地方邱遇把球丟回劉鵬,習慣性地找了一下馮嵐的自行車。也就這一會兒功夫,張鵬做賊一樣貼過去問:“你班是不是有個叫馮嵐的?”
邱遇道:“有,就住我樓下那個。”
張鵬跟劉鵬對視了一眼。
“你跟他熟嗎?”張鵬又問,“一塊上學一塊放學回家?”
邱遇納悶地看向張鵬。
“你那是熟嗎?你那是黏糊。我倆關係還行吧,上學放學的,我電瓶車他自行車,早上走不到一起,放學他有事,也是各走各的。不過他早上會來敲我門,怕我起不來遲到。怎麼了?”
張鵬看起來有點緊張。
“我們班裡有個馮嵐以前的同學,初中的。”他把聲音壓得特彆低,“我就是聽說啊……馮嵐初中的時候人緣不太好。”
“人緣不好。”邱遇慢慢重複,“幾個意思?”
“他媽殺過人。”劉鵬說得飛快,“殺的是他爸。”
邱遇不覺皺眉。
“所以呢?”他問,“跟我說這個乾什麼?他是幫凶?他媽沒被抓?人其實是他殺的?”
“是有這麼說的。”
邱遇不自覺揚起調子:“有這麼說的就是真的?”
張鵬忙道:“那我們也不清楚,他媽應該是進去了。但是,就是……你明白我意思嗎?”
“不明白。”邱遇臉放冷了,“我爺爺家暴,我爸也家暴,那我也是家暴預備役?”
“我們沒這個意思。”劉鵬說,“都成年的人了,還能聽彆人兩嘴閒言碎語就信,讓你彆和人家玩?再說我們也沒覺得怎麼樣,跟他又不熟,肯定不如你判斷得清楚,就是有這麼個事,告訴給你知道而已。”
邱遇這才放緩了臉色,但心裡已經亂七八糟。馮嵐的家庭狀況他確實沒有問過,不為彆的,就為倆人還沒熟到那個程度。但有一件事顯而易見:馮嵐是自己一個人過,這點馮嵐自己也說了。邱遇本以為馮嵐是個留守兒童,父母外地務工,或者彆的什麼,實在沒想過他媽殺了他爸這個可能,這多少有點驚悚了。
邱遇忍不住問:“你們班上那個馮嵐的初中同學是誰?”
張鵬有點緊張:“你要乾什麼?我和你說你彆找人家麻煩啊,你身上還背著警告處分呢!”
邱遇道:“我不動手,就是想問問他。”
劉鵬道:“問他馮嵐的事?”
“嗯。”邱遇坦然承認,“我樓下鄰居,關心一下怎麼了?不過這孫子嘴也是碎,事要是真的我不管,丫要是造謠……”
熟悉的破自行車“嘎吱”聲從身後響起,邱遇轉頭去看,就看見馮嵐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裡。
“拿到準假條了?”邱遇跟馮嵐打招呼,“忙去啊?”
馮嵐輕輕地望了邱遇一眼。
“嗯。”他說,“這就走。”
馮嵐看了一眼站在邱遇旁邊的兩個人。
“我朋友,三班的,學理。”邱遇給指了指,“戴眼鏡的是劉鵬,不戴的是張鵬,簡稱二鵬。”
馮嵐對兩個鵬點了下頭算做打招呼。兩個鵬剛背後說人家八卦,一時有點尷尬,含糊地說了“你好”。
馮嵐把目光轉回邱遇。
“去玩?”
“小公園打球。”邱遇指了下劉鵬手裡的球,“你會不會?”
馮嵐搖頭。
“沒空。”他解釋了一句,“忙。”
邱遇咂舌。
“忙到這份上……行,你快走吧,不耽誤你時間。晚上彆忘了啊!”
馮嵐再次點頭,向校門出發。等他走後,劉鵬和張鵬不約而同地露出一點不可思議的神色,一句話裡拐著八個彎地問邱遇:“你倆晚上還有活動?”
“想什麼呢,他回家晚,我讓他給我報平安。”邱遇推上自己的電瓶車,“走吧,打球。趕緊的,晚了又要搶場,麻煩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