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 是關係進步的一小標誌(1 / 1)

山霧溫柔 寫個高興 5360 字 10個月前

馮嵐有段日子沒想家了。

家是什麼?儒雅的父親,溫柔的母親,門口的風鈴,陽台的花。姥姥那時身子康健,母親怕她一個人不方便想她留下來一起住,她怎麼也不同意,隻是偶爾來看望,說:“你們小兩口過日子,我摻和什麼?”

爺爺奶奶也是這樣想,但他們比姥姥住得近,來得也頻繁,馮嵐有時一推開門就瞧見他們,會高興地撲進奶奶懷裡撒嬌。

他的家裡沒有亂七八糟的婆媳關係,沒有父母為瑣事爭吵,他不用像部分同學那樣剛開始走路就奔跑,去上一個又一個課外班。他的生活像晴天的雲朵,柔軟,平靜,祥和,沒有半點烏七八糟。

直到那一天。

那一天之後,他推開門,風鈴不會響,再往後,他推開門,姥姥再不會走出來,笑嗬嗬地和他說:“放學啦?洗手,吃飯啦!”

原來雲一樣的生活不隻是平靜,還是虛浮和不受控,是風大一點就會偏移,會散。

可邱遇莫名其妙地從樓上走下來,就是要看看他,看他有沒有回家。

馮嵐心中有些不安。他自己一個人的時間已經很久了,這樣莫名其妙的關切,這種關切帶給他的轉變,正如黑夜裡的燭火,光明到讓人想觸碰,又畏懼被灼傷的痛楚。

馮嵐用力地呼吸了一下,直起腰,轉頭去看邱遇。邱遇被看了一眼,就把自己那點擰巴的心情塞起來,興致勃勃地說:“不聊這個了。采訪一下,語文一節不聽能考一百三四,你怎麼做到的,這就是天賦嗎?”

馮嵐呼吸一滯。邱遇眼睛亮晶晶的,沒有那天把張洋腦袋按在桌子上的戾氣,好像剛才那一點委屈完全是馮嵐的錯覺。他再一次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跟邱遇的關係已經發生變化,他們是朋友,或至少是稍微相熟的人。自從上了高中,馮嵐課間不是寫作業就是睡覺,上課不是聽課就是寫作業,放學就去打工,上學時間又掐得緊,能跟同桌說兩句話已是不容易,跟邱遇這樣朋友般的閒聊更仿佛是上輩子發生的事。

馮嵐望著邱遇,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個人。雖然擔著“大佬”的名頭,但邱遇不是那種看起來就不好惹的麵相,眉目舒展著說話時堪稱無害,可隻要稍一皺眉,眉毛就跟眼睛一起形成淩厲的組合,讓人不寒而栗。

如果是邱遇的對手,看到邱遇皺眉大抵要肝顫。

這就叫什麼,不怒自威?

馮嵐的心情突然變得非常溫軟,他看著邱遇此時平靜舒展的眉眼,平靜地回複:“也許。”

邱遇覺得馮嵐有點高人的意思。

“也許”,這什麼回答,這是裝逼的最高境界。

那邱遇絕不認輸,他重整心情,神秘兮兮道:“其實我也有天賦,隻是不用。”

馮嵐看著邱遇,邱遇點了點自己的腦袋,得意道:“嶄新的大腦,記東西特彆快,隻要我願意背,記知識點不是問題。我也不是完全不聽課不看書,不然一百八十九我也拿不到。”

馮嵐道:“那你背。”

邱遇果斷拒絕:“我絕不讓我爸看見一張滿意的成績單!”

馮嵐慢慢道:“給我背。”

邱遇愣了一下:“啊?你……你要當我爸?”

馮嵐無語地看了邱遇一眼,搖搖頭,端起水盆準備出門。邱遇這才把腦子轉明白,跳到馮嵐麵前興奮地問:“你要跟我結對子互幫互助啊?我怎麼覺得有點好笑……你彆的科目都多少分?”

馮嵐沒回答,隻把水盆塞到邱遇懷裡,道:“我放手了。”

“欸……我靠!你真放!”邱遇忙亂地接住水盆,“這水都濺出來了!臟水!洗抹布的!”

馮嵐轉身去拿掃帚。

邱遇隻好端著水盆催促:“說一下啊!”

馮嵐道:“我沒記,都沒語文高。”又指揮邱遇,“去換水,於老師讓你幫忙。”

邱遇不肯走:“你給我支個招。”

馮嵐隻好說:“該學的學,卷子彆寫。”

邱遇恍然大悟。他一心跟邱林風做對,想讓那個處處優秀值得誇耀的兒子從邱林風的世界消失,從沒想過藏拙這個路子。此時乍聽馮嵐發言,宛如被仙人指點了迷津,要不是手上有水盆就要對馮嵐拜一拜了。

“有兩把刷子啊!”邱遇說,“是啊,我也太耽誤自己了,我該學的學,交白卷不就完了!腦子裡裝著四百分,給他看就看零分,這不比一百八十九氣人?”

馮嵐笑了笑。

“你早上怎麼……”他問,“昨晚睡太晚了?”

是不是等我回家等太晚了。

馮嵐從早上邱遇遲到就有種莫名的愧疚,覺得邱遇遲到是因為他,這才又是在於蓮麵前幫忙解圍又是給他指點迷津。但這種問題,直接問未免顯得太自戀,馮嵐隻能拐彎抹角,當自己隻是普通地關心同學。

但邱遇比他更心裡有鬼,睡得晚全因為自己在備忘錄裡給馮嵐寫了十幾條短信。邱遇不自在地清了下嗓子,解釋道:“手機沒充上電,鬨鈴沒響。”

也不算撒謊,隻是略去了手機沒電的前因。

馮嵐點了下頭,聲音放小了一點。

“我放學要打工,十二點半到家。”

邱遇“啊”了一聲,聽出馮嵐是在跟他報備,淩晨在心裡盤旋的問題也終於問出口一個。

“你自己過?自己……一個人?”

馮嵐安靜了兩秒,“嗯”了一聲。他這麼一“嗯”,邱遇就不敢再問,想抓抓頭,差點把手裡的盆掀了。

馮嵐主動岔開話題:“你一直端著不累?”

邱遇大夢初醒,念叨著“累累累”出門,不一會兒換了水回來,在門口看了看馮嵐的背影,放下水盆走了過去。

“欸。”他站在馮嵐身後說,“你要不要記一下我手機號?”

馮嵐瞥他一眼。

“你看,樓上樓下的,有個聯係方式好辦事。”邱遇說著,隨手拿過講台上的一根筆,又迅速抓住馮嵐的手。馮嵐蹙眉,想把手抽回來卻架不住邱遇執著,隻能任由邱遇在自己手心寫下一串數字。黑色的碳素筆,筆珠磨著掌心,有點疼,有點癢,落下的數字規整,乾淨,清清楚楚,比邱遇寫紙條的字又好看了點。

邱遇滿意寫完,把筆放回去抓著馮嵐的手指頭,讓他攤著手。

“千萬記住!”他說,“你今天不給我發消息我就不睡覺,所以你一定要記住這串手機號!”

馮嵐用掃帚柄敲了一下邱遇的手腕,把自己的手奪回來。邱遇不依不饒,雛鳥似的黏在馮嵐身後,跟著馮嵐走,碎碎念讓他“小心點,彆弄糊了”。四五步後,馮嵐反手把掃帚塞給了邱遇。

“你掃。”

邱遇還想馮嵐跟自己交換手機號,很聽話地就開始掃地了。掃完一條過道,邱遇偷偷看馮嵐,馮嵐端坐低頭,左手在麵前攤開,右手握著一根筆,以認真如考試的嚴肅態度,把邱遇的手機號從手心抄到筆記本裡。

邱遇收回目光,掃地的動作更輕快了。

當晚,月涼如水,夜色沉靜,邱遇盤腿坐在床上打遊戲,正殺得激烈,一條短信突然跳了出來。邱遇看得倉促,瞧見一個“回了”,緊接著又來一條,短信提示就變成“您有2條未讀短信”,什麼內容都瞧不見了。

“我操!”邱遇叫了一聲。

“怎麼了?你死了?”劉鵬說,“沒啊,你這血線不是挺健康嗎?”

邱遇忙說“沒沒沒”,又催命一樣開麥道:“推塔推塔推塔,兄弟姐妹們幫幫忙,快點快點我有急事!”

他們這把是三人開黑帶一對路人情侶,這一連串催促下來,劉鵬和張鵬還沒說什麼,路人情侶中的小姑娘先開口了。

“對象查崗啊?”她笑著喊自己男朋友,“你看看人家,學學人家這個素質。”

張鵬非常迷惑:“你哪兒來的對象?你他媽處對象了不跟兄弟們講?不是,你前天才……今天就有對象了?”

“屁。”邱遇見佛殺佛,一行人開始轟炸敵方複活點,“我鄰居回來了,給我發短信,連發兩條!快快快兄弟姐妹們加把勁,感謝今天帶我飛,我要飛走了,拜拜拜拜!”

遊戲勝利,邱遇完全忽略張鵬那句“你這個鄰居他正經嗎”,迅速下線切到短信界麵,把馮嵐發來的短信拉出來看。

第一條:“回了。”

第二條:“睡吧。”

邱遇吐出口氣——早上手機號是給出去了,但他沒覺得馮嵐真會給他發,這一發發倆,他還當馮嵐有什麼急事呢。

“回了就行,”邱遇給馮嵐回消息,“你也睡吧。”

馮嵐沒回,邱遇也沒在意,丟開手機去洗漱。再回來的時候有新的未讀短信,發件人馮嵐。

“明天早上我喊你起床。”

邱遇動作頓了一下,在床邊坐下,盯著手機看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回複:“謝了,晚安。”

之後半個月,馮嵐覺得自己久違地多了一個朋友。這感覺挺新奇,畢竟他從初三起就沒什麼朋友,到高中更是忙於生活沒有閒暇社交。其實他跟邱遇的往來也不算多,不過是早上去敲邱遇的門,確認人是醒著的,之後兩個人便按照各自的步調去上學。晚上下班回家,給邱遇發一條短信,再等邱遇回複,堪稱“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楷模。隻是先前說跟邱遇結對子,看他背知識點的事始終沒有落實,畢竟馮嵐實在沒有時間。

於姐姐還問過一次,關心馮嵐跟邱遇樓上樓下相處的怎麼樣,並旁敲側擊,想打聽邱遇在校外的表現,怕這孩子乍一離開家裡嗨過頭,出現報複式的自甘墮落行為。

馮嵐便忍不住想起邱遇說他不學習就是為了讓邱林風不高興,可不就是“報複式的自甘墮落”。

但當著老師的麵自然不能這樣講,這是邱遇隻告訴給馮嵐一個人的事。

於是馮嵐隻告訴於蓮:“他離開家過得更好一點。”

於蓮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下馮嵐,略帶探究的目光讓馮嵐心中一緊。但很快於蓮就笑了,溫聲道:“看來你跟邱遇相處得挺好?那你多幫老師看著他,他跟你一樣,有事也不愛跟老師說。要是有什麼解決不了的事,你替他找我?他那個爹你應該也聽說了,兒子的話不聽,老師的話還聽一點的。”

馮嵐有些猶豫,但不等他猶豫出一個結果,於蓮已經寫了手機號塞進他手裡。

“彆弄丟了。”於蓮笑著說,“邱遇皮是皮了點,學習雖然不好,但人不算太壞,你倆既然住上下樓,就互相幫幫忙,我也放心。行了,回去上課吧。”

馮嵐攥著寫了手機號的紙條,一邊想一邊往校門走,在車棚遇到了邱遇。邱遇現在已經完全掌握了馮嵐的每日動態:早上早上課五分鐘到校麻煩李繡交作業,之後語文課睡覺,課間睡覺,所有能休息的時間都睡覺,課間操不去,在教室打掃衛生,打掃完了睡覺。早飯不吃,說沒空,中午吃食堂,放學去找於蓮批假條,然後便是打工,晚飯靠超市那邊留給他的臨期食物,一般是牛奶麵包,好一點的時候有便當,一直到淩晨才回家。

邱遇也問過馮嵐過得這麼辛苦為什麼不申請助學金,馮嵐隻說沒必要。邱遇想了想,覺得可能是出於男人的自尊心,便沒再探究,怕這個本來就疏於與人交往的打工仔惱羞成怒,上下樓鄰居沒得處。

但問候還是可以的嘛,車棚見麵,邱遇就調侃馮嵐:“彆過這麼苦了吧馮哥,要麼跟我混,我養你算了?”

馮嵐瞥邱遇一眼:“算了。”

言罷騎車就走。

邱遇也不覺得自討沒趣,哼著歌上路,完全不知道因為他這一問,馮嵐留住了於蓮的手機號。

這是馮嵐自姥姥死後第一次留下一個能求助的長輩的手機號。

與此同時,邱遇的長輩剛用了一個新手機號打電話罵他。這段時間邱遇在外麵瀟灑快活,邱林風想打孩子都不知道去哪兒打,憋著口氣低了頭,主動給邱遇打電話。聊天過程非常不愉快,父子倆就著邱林風的新手機號,圍繞“我養了你你竟敢不聽我的”和“你要生的你養我是你該做的我不欠你的”這兩個核心問題吵了五分鐘,之後邱遇再次拉黑邱林風,圖一個耳根清靜。

邱林風氣得要瘋。他到現在都不知道自己對兒子的教育出了什麼問題,初一那會兒邱遇還算個聰明伶俐的乖小孩,但十幾歲的男孩子都調皮搗蛋,邱林風自己是棍棒底下出來的孝才,便也用同一套教育邱遇,家中常備雞毛撣子,氣上頭了就拎出來揍人。

邱林風小時候便是這樣挨打,挨著挨著就聽話了。邱遇卻不同,挨著挨著,他開始還手,而他一還手,邱林風便更生氣,氣上頭失手,把兒子打進了醫院。

那之後邱遇便再也不肯聽話,書也不好好念了。

所以這小子是記恨自己這個當爹的?謔,給他狂的!

邱林風抽了半包煙。邱遇進醫院那件事後,邱林風也反思過了。現在的小孩跟當年不同,不是打打罵罵能教育的,但那又怎樣,做老子的總不能去跟兒子道歉,像話嗎?

邱林風猶豫再三,再次拿起手機,撥了另一個號碼。

轉眼三天。邱遇不敢相信,自己上一次在電話裡罵了邱林風後,他竟然沒來校門口堵自己,而是保持安靜,好像真不管他了。邱遇太了解自己的爹了,平時沒什麼事都要嚷兩嗓子彰顯自己身為老子的威風,怎麼可能由著兒子在外麵住這麼掉老子的麵子,就是退一萬步去想,邱遇也不信邱林風真會放他在外麵瀟灑。

於是邱遇警惕地等著邱林風的後招,腦內模擬了好幾個回合。他以為那會是一個父親的高高在上,等孩子把錢花光走投無路再輕輕施舍,沒想到這天上學,遠遠地在校門口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那是個身形略微佝僂的老人,正拉著一名學生打聽什麼。邱遇心裡發梗,也顧不上看邱林風在不在,飛快地騎了過去。

“奶!”邱遇隔著老遠喊,“奶!鳳娟兒!我在這兒呢!”

老人顯然是聽見了,轉頭看過來,咧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