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還京(1 / 1)

蘭亭集序 歲多樂 5690 字 11個月前

謝景明從宮中吃過飯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周蘭亭一早便已經叫人給謝景明過來遞信,告訴他自己今兒在宮中待得晚,叫謝景明不必等著,自己先行回去便是。

謝景明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往回走,昨夜沒去張文元那裡,於是今日他便想補上。

他順路買了一壺好酒,又添了幾份肉菜,然後哼著小曲一徑來到張文元家中。

到了之後他也沒敲門,直接就順著石子路走了進去,隻是沒想到家裡除了張文元之外還有另一個人也在,這個人正是中午才和謝景明分彆的程江落。

程江落正和張文元說話。

張文元顯然正在興頭上,外衣隨意的敞開,一手拿著酒壺舉在半空中往嘴裡倒酒,這些酒水倒是有一半都從他嘴邊溢出來濡濕了他的胸口和衣領。

等謝景明走近了,正在興頭上的兩人才察覺有人過來。

程江落先朗聲笑道:“謝兄,你也來啦?”

張文元見到謝景明顯然也很開心,他將空了的酒杯往桌上隨意一扔,酒壺撞上桌子發出清脆的聲響:“景明,又帶了什麼好酒來啊?”

謝景明一掀衣擺坐在了兩人對麵,將手裡的東西麻利的放在桌子上擺好。

那壺酒被他單拎出來放在了張文元麵前:“先生這下倒是可以酣暢淋漓的喝一壺了。”

張文元哈哈大笑:“好好好,我們才坐在一起喝了兩壺酒,連飯也沒吃呢,你這來的正好。剛剛我還說隻有就沒有下酒菜,要是有個熱乎乎的肉菜吃才好,沒想到你就已經給我送了過來。這下真真是萬事遂意了啊。”

說著就要伸手拿酒,卻被程江落擋下了。

程江落說:“謝兄頂著風霜過來,這原本就涼的酒想必更是已經透心涼,還是先叫底下人去熱熱再喝。”

張文元卻是不在乎:“誒——涼酒熱酒的有什麼分彆,反正最後都是要進我的肚子的。”

程江落握著酒壺的手絲毫未動:“話不是這樣說的,冷酒喝下去鬱結在五臟六腑裡,對脾胃最是不好。熱酒喝下去既能暖身子還能發散的快。你喝了這麼些年的酒,竟然連這些都不注意。”

謝景明也在一旁幫腔說風涼話:“先生平素沒少喝冷酒吧?大冬天裡喝危害豈不是更大了?唉,要是再喝下去,指不定那天就一口也喝不上了。”

張文元無法,隻好眼睜睜的看著程江落將酒交給小廝拿去熱。

原本張文元就是個話多的人,謝景明則“因人而異”,遇見話多的既能侃侃而談也能安靜的聽人說話。

張文元是他老師,又與他熟識,所以一般謝景明會認真聽他說話,然後再和張文元一起侃侃而談。

現在又來了一個同樣能說會道之人,而且程江落於治國治家這些大道理上雖然不如張文元,但是論天南海北的胡聊上,張文元加上謝景明也比不過他一個。

拋開了那些正經事情之後,這場飯局上大家聊的異常開懷,從頭到尾的氣氛都無比火熱。

直到很晚很晚了,謝景明才和程江落一起從張文元家出來。

兩人邊走邊聊,走到分岔口又一次分彆之後,謝景明隻身一人回了家。

正月初二至正月十六皇宮都很忙亂,新年宴和家宴開了兩三次,皇子們還要輪班祭堂子,掛天燈。

正月十五要賞花燈,這倒還算是有趣。

雖然放花燈猜燈謎這些小孩子更熱衷一點,但也不妨礙謝景明跟著一起湊熱鬨。

他出門的時候,先後遇見了劉初意那一幫紈絝,遇見這幾個人也算是正常,畢竟這正是熱鬨的時候,他們不可能會放過這個機會。

他本以為這晚不會再遇上其他熟人了,沒想到在一個吵鬨的街市裡,謝景明見到了季晏禮。

這倒是有點出乎謝景明的意料了,季晏禮站在一個賣花燈的小攤子前,從那裡買了一盞小兔子樣式的燈。

這盞燈顯然是不符合季晏禮的身份和喜好,隻能說明他想給的另有其人。

買完之後,他站在小攤旁邊遲遲沒有離開,隻是舉著花燈看了一會。

不知道是在借著花燈走神還是真的就是在看,總之他一個人站在那裡,安安靜靜的拿著那盞花燈,看著叫人無端覺得孤獨。

來往的大多都是一些孩子,要麼就是領著孩子的大人。這些人臉上無一例外都洋溢著笑容,走在燈火通明的街上吵吵鬨鬨,或是拉著同伴開懷大笑。

季晏禮在這一片歡鬨熱烈的氣氛裡格外紮眼。一來是因為他高大的身形,二是因為他身上一直有一種和其他人格格不入的落寞和頹喪。

謝景明朝他走過去,還沒說話就被季晏禮發覺了。

季晏禮回頭見是他,於是緊皺起來的眉梢便鬆懈下來。

謝景明道:“沒想到季小將軍也會在這裡買花燈。”

季晏禮淡淡的回答:“偶然看見,就隨手買下來了。”

謝景明點點頭,他與季晏禮不大熟,現在也沒什麼可說的,於是就想著再客套兩句便同他告彆。

誰知謝景明還沒想好怎麼說,季晏禮就又主動開了口:“上次的事,還要謝過殿下。”

謝景明反應了兩秒,才知道他說的是上次在劉初意府上他和蘇朝雲的事,於是便微微一笑,客氣道:“舉手之勞而已,季小將軍不必掛在心上。”

季晏禮點點頭,但是道謝完之後連他自己似乎也無話可說了,於是兩人便就此彆過。

晚間謝景明隨意找了家鋪子,一個人喝了碗元宵就算是過了這個節日。

接下來這幾天就沒什麼要緊的事情了,一直到正月二十這日,是欽天監算的開封的吉日,所有大臣要回朝繼續辦公。

這天也是季晏禮從盛京回邊塞的日子。

送季晏禮的人不多,但都是些有身份的。往常大軍回去的時候,欽明帝都要親自送上一送,可是今年欽明帝龍體欠佳,過完十五回去就病倒了,所以隻叫劉有祿代替自己給季晏禮捎了兩句話。

季晏禮離開那日,他母親在家中哭紅了眼睛,不過她也明白兒子這是做保家衛國的大事業,她雖然不舍,但也不會阻止。

季晏禮出城的時候,其餘人都散的差不多了,隻有謝景明還一直跟著——季晏禮說有事要托付謝景明,剛剛人多眼雜,兩人便沒說正事。

直到出了城附近隻剩下二人的時候,季晏禮才同謝景明說:“我在盛京沒什麼熟識的人,但殿下卻例外,因此便想煩請殿下幫我一個忙。我想拜托殿下的不是什麼大事——”

說著他從身側拿出一個包袱交給謝景明,然後繼續說:“隻是想著等我走後,麻煩殿下將這個交給蘇姑娘。”

停頓了一會,季晏禮給他一個地址,這正是蘇朝雲現在住的地方。

謝景明什麼也沒問便接了過來,又問季晏禮:“將軍還有什麼話要我帶給蘇姑娘麼?”

季晏禮似乎愣神了片刻,然後才說:“沒有了。”

謝景明便點點頭道:“好,那便祝將軍此程一帆風順,凱旋而歸。”

季晏禮神色柔和了一點,隻是聲音聽起來依舊很低沉:“……多謝殿下。”

兩人點頭作彆,季晏禮拽著韁繩跟上已經先行離去的大部隊。

謝景明眼看著季晏禮策馬離開,看著他的身影逐漸變小,直到最後消失在茫茫天邊。

謝景明回去之後打算先去把包裹送給蘇朝雲再做其他打算,於是他便按著季晏禮給他的地址一路找到了蘇朝雲現在住的地方。

恰好蘇朝雲此時正在家中待著,見到包裹之後目光久久地落在上麵。

她囁嚅了一下,似乎想說什麼,可是最後什麼都沒說,隻是異常的沉默地站在原地。

她也遲遲沒有伸手接過那個被人精心係好地包袱,就在謝景明以為她會拒絕時,她卻伸手接了過去。

然後她才彆過臉去,用一副疏離地模樣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下次若是他問起,你便說我直接扔了。”

話說的毫不留情,可那雙眼睛表達的分明是不是這個意思。

謝景明還不太懂男女情愛之事,因此他看不透她的眼神,隻是覺得有太多的情緒在裡頭,壓得蘇朝雲整個人都站不直了。

最後蘇朝雲沒再說一個字,她匆匆的點頭道謝,緊接著便關上了大門,這是一個下意識的抗拒動作,像是想擋住謝景明所帶來的某些意味不明的情感一樣將謝景明拒之門外。

這番折騰下來已經是下午了,謝景明回家歇到繁星漫天之後,原本想去皇宮再同皇上太後說說話,誰知道在半路上被周蘭亭的家丁攔下了。

家丁說周蘭亭邀他前去坐一坐喝喝茶,謝景明便當即腳尖轉了個彎,跟著那家丁過去了。

周蘭亭已經在院子裡坐好了,前頭的桌子上擺好了還冒著氤氳熱氣的茶水。他手裡還拿著一本書看的正投入,聽見腳步聲才抬頭看了一眼來人。

見到是謝景明之後,他含笑放下書道:“殿下來了。我這般突兀的將殿下叫來,沒耽擱殿下的正經事吧?”

謝景明說:“我閒散人一個,哪裡有什麼正經事情,每日聽聽曲兒見見美人已經是人生兩大樂事了。不過太師難得叫我,是發生什麼事了麼?”

周蘭亭把茶杯往謝景明這邊推了推,然後才笑眯眯地說:“我要說的也不是什麼正經大事,不過是提前知道了一些旁人還不知道的事情,想著與殿下是知交好友,便忍不住將殿下叫來與殿下一同分享這個趣聞了。”

謝景明端著茶盞喝了一口:“竟然還有連太師也覺得有趣的事情麼,是什麼?”

周蘭亭慢條斯理的端起茶壺給自己到了一杯茶水:“這件事同宋先廣宋大人有關——去年會試,宋大人一門兩個兒子連同他兩個侄子都考中了貢士,然後今日叫人查出來了是舞弊考中的。皇上知道了異常生氣,不過宋大人及時脫冠認罪,皇上雖沒懲處他們,卻把禮部經手此事的人罰了個遍。這是在殺雞儆猴呢。”

謝景明將手裡的空杯子擱在桌子上轉了個彎:“去年的事卻在如今才被發現,還是在這個當口——若不是有人故意給宋大人使絆子,怕是也說不過去。太師是說,這件事同劉有祿有關?”

周蘭亭麵帶溫和笑容的點點頭。

謝景明食指和中指並攏,有一搭沒一搭的敲著桌麵——這是他在思索是偶爾會有的下意識的動作:“看來正遂了太師所說的話了,宋大人今後的日子怕是要如履薄冰,沒個安生了。”

周蘭亭沒說話。

謝景明又說:“宋大人的嫡女聽說要許給六皇子,現在也不知道宋大人會不會出事,最後這事怎麼了斷。若是宋大人出了什麼事,你會不會——”

會不會被殃及?

周蘭亭隻是輕笑,肯定了謝景明前半句話:“宋大人這性格遲早會出事,不過就是時間早晚而已。”

謝景明似乎有些訝然。

周蘭亭見他臉上一瞬間的驚愕,便忍不住笑著問:“怎麼了?”

謝景明回過神:“我以為……”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想一個更合適的說辭:“我以為你同太後一起……若是一早知道宋大人出事會幫一幫,可是聽太師這話,似乎沒有想插手的意思?”

周蘭亭提起宋先廣時的這番話說的生分,而來聽來有種順其自然——叫人自食苦果——完全沒有相幫的意思。

這倒叫謝景明有些摸不準他是什麼意思了。

按理說宋先廣也是太後身後的人,更何況身份也不低,到時候怎麼都是有用處的,可周蘭亭卻對這人的將來或許會發揮的作用完全不在意。

周蘭亭聽後,隻是分外平淡的喝掉了剩下的半杯水,然後才適意的笑:“我不大喜歡他的行事作風,所以不願意插手。”

這話說的涼薄,可是由周淮瑾這樣溫柔的人說出來竟然意外的不違和,就連謝景明一時都也找不出反駁的話來。

周蘭亭似乎不願再說這個,語氣一轉,又說起了彆的事情:“殿下這是才送完季小將軍回來麼?”

謝景明的思緒被周淮瑾帶過去,下意識地點頭。

周蘭亭看見後便笑了一聲:“邊疆戰事吃緊,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也不知道又要死多少將士。”

這兩年死的人似乎比往常都多,每每軍中有家書送來時,家中人無一不淚流滿麵。

不過這樣的尚且還知道人是活著的,竟然已經算是幸運,那些喪夫喪父喪子的怕是成日以淚洗麵都不能夠撫平內心的孤苦了。

可憐河邊無定骨,猶是春閨夢裡人。

長長的邊界線有幾百裡,這些土地上埋的白花花的忠骨不知能填滿多少個盛京,灑下的鮮血又能漲滿多少個太平湖。

送彆時還是鮮活的人,再見時隻有一紙冷冰冰的撫恤書。朝是夢中人,夕成爛枯骨。

但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不僅僅是那些戰士,如今誰又不是在苦苦煎熬。

張文元年少成名,十五歲便中舉人,行賦書論樣樣信手拈來,可是這樣百年難得一遇的人才如今卻整日借酒消愁。

沈詞安自從入仕便再沒為自己考慮過,他兩袖清風嚴於待己,如今卻窮的連東西取暖的厚衣裳都沒幾件。

但如今就是這麼一個荒唐的世道。

外頭月亮透過窗子幽幽的照進來,落在燭火照不見的地麵上像是灑下的一地碎銀子。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日子就這般過去了。

“一年又過去了,”周蘭亭垂下眼皮,似乎深深的覺得倦怠,不過他的臉上依舊帶著溫和笑意,雖然那笑意並沒有漫進眼睛裡,他慢慢的輕歎一聲,“……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