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景明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柳梢了,他在周蘭亭那裡吃過了飯,所以到家後讀了兩頁書便直接睡下了。
自從上次欽明帝敲打完宋先廣之後,宋先廣便如同打通了三關七竅似的,回回進宮便借著悔過的借口麵聖,然後在欽明帝麵前極儘卑微涕零之態。
他知道欽明帝喜歡聽戲和青詞,便廣招會寫戲寫青詞的青年才俊寫了來交給欽明帝,這般作態之後,果然又再次得到了欽明帝的喜愛。
不過人一得勢,便又變得心高氣傲起來。
而且宋先廣此人又非常不懂得審時度勢,所以剛一複起便又對底下的用人不大尊重起來,其中似乎因為劉得祿,宋先廣對太監尤為不耐。
這幾天劉初意每每約謝景明他們出來吃酒,總是會繪聲繪色的給他們講宋先廣最近又做了什麼什麼。
不過宋先廣似乎覺得隻對太監冷臉相待還不夠滿意,到後來甚至於對與劉有祿交好的人都不放在眼裡了。
劉有祿有個認識的道士,這道士名叫徐應天,徐應天是太子推薦給欽明帝的,因了最近這幾年來欽明帝信奉這些,所以徐應天很得欽明帝的寵愛。
其實劉有祿一開始與這道士關係也隻是一般,因為徐應天同樣瞧不起太監,每日在宮中與他談話也不過是想從他口中知道一些欽明帝的喜好罷了。
不過宋先廣卻不這麼以為,似乎是因為徐應天進宮後頻頻和劉有祿談論事情叫他誤以為二人關係親密了,所以宋先廣連帶著對徐應天也沒什麼好臉色。
一開始徐應天還不甚了解,不過久而久之自然也能看出來宋先廣對自己明裡暗裡的嘲諷之意。於是宋先廣一次兩次讓他下不來台之後,徐應天自然也暗暗憎恨上了他。
這樣下來,也在無形間讓徐應天和劉有祿的關係反倒更上一層樓了。
謝景明聽了兩耳朵這類的事情也就不大上心了。最近季晏禮給他來了信,算算時間,季晏禮應該是剛趕到邊塞沒多久。
信中的話隻有寥寥幾行,非常符合季晏禮平常的性格。信上倒也沒說什麼要緊的事情,隻問了一切可好。
謝景明知道季晏禮真正想問的其實是蘇姑娘,他想到蘇朝雲同他說的話,但這些話他是無論如何也不忍心和季晏禮說的。
更何況他知道蘇朝雲其實並不是這個意思。
但若是叫他胡謅一些溫情的話呢,他對著季晏禮也說不出什麼動聽的話來,總覺得這麼做良心不安,更何況季晏禮不一定看不出來。
於是一向巧舌如簧的謝景明此時也隻好略顯乾巴的回了都好。
謝景明再次聽到宋先廣的消息已經是一月後,這時候大臣已經開印辦公了,萬壽燈和門神什麼的都已經撤掉,年算是正兒八經的過去了。
這時候謝景明便聽到宋先廣下獄的消息。
他連忙打聽是出了什麼事情,然後才從旁人那裡聽說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今年地方衙門派計吏來戶部核算錢糧,帶了一本蓋了官印的文書。這事是宋先廣全權負責的,事後卻被人查出來文書是空白文書,上麵隻有官印,根本沒寫錢糧數額。
底下人將此事報給了欽明帝,欽明帝查下去竟然發現這事已經有好幾年了,如果吏部有人發現沒寫東西將文書駁回時,計吏則重新填寫,而宋先廣照樣算糧算錢,至於是多是少那就自然無人可知了。
由此事查下去,竟還查出來宋先廣勾結地方官員私吞稅錢,更有甚者還徇私舞弊,貪汙銀錢。
自開國以來,每任欽明帝對貪官汙吏深惡痛絕,律法更是規定了“凡官吏貪汙一百兩以上者,皆受五馬分屍之刑,並懸首示眾”,宋先廣曆年來貪汙的這些足以叫他們全家連同後院裡的那幾隻雞的頭都落地。
但欽明帝到底顧念舊情沒有直接叫人殺掉宋先廣,不過想也知道宋先廣接下來不可能再平安無事了。
晚些時候謝景明到周蘭亭家蹭飯時,便又同周蘭亭說起了這件事。
周蘭亭聽完謝景明說完關於對這件事的所見所聞之後,隻是帶著笑意說:“扳倒宋先廣的不僅這件事。”
謝景明拿杯子的手頓了一下,而後問:“太師這是知道些什麼?”
周蘭亭笑眯眯地說:“知道一點彆人不知道的內幕罷了。殿下好奇,我便講給殿下聽,殿下就當是在聽話本子,左右與殿下無關,隻當樂子就好,也不必為此事多費心神。”
說著停頓片刻,然後接著說:“前些時候宋先廣還大廈未倒時,曾得罪過一個道士,這道士名叫徐應天,最近這些日子在禦前很得臉。宋先廣得罪了他之後,他便與劉有祿關係密切起來,最後兩人暗中聯手商議解決掉宋先廣。欽明帝信奉神仙,於是徐應天便借著自己身份的便利在欽明帝麵前暗示說宋先廣是影響龍運的‘煞星’,欽明帝若是不加注意,便會被宋先廣影響。這種話一次兩次還好,說多了自然會叫欽明帝心裡不痛快,是以欽明帝早早其實就已經對宋先廣有所忌憚了。”
周蘭亭說著忽然微微一笑,然後接著補充:“還有就是,宋先廣前些時候同欽明帝關係密切,兩人時常在宮中談話,而且宋先廣每次都找理由支開劉有祿。宋先廣知道欽明帝喜歡什麼,每每都帶來青詞送給欽明帝,因此很受欽明帝喜歡。”
“眼見著宋先廣平步青雲,劉有祿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他借機將一個小太監安插在欽明帝身邊伺候,由這個小太監偷聽二人的對話再傳給劉有祿,等無人的時候,劉有祿便不動聲色的在欽明帝麵前說起宋先廣得了賞賜之後如何高興雲雲。”
“因這些賞賜都是欽明帝私底下賞給宋先廣的,所以欽明帝聽了很吃驚,問劉有祿是如何知道的時候,劉有祿便說是宋先廣每次從宮中出來都會在外麵大肆宣揚,底下的人都知道。欽明帝叫其他伺候的太監上來問話,恰好劉有祿早早的就囑咐了他們,所以他們全都統一口徑,說是宋先廣每次得了賞賜,又或是被誇讚之後都會得意的同彆人說起。”
久而久之欽明帝也就信了劉有祿的話,也因此逐漸遠離了宋先廣。所以這次的事看起來好似理所應當,但實際上是早就有預謀計劃的事情。
謝景明聽後思忖片刻,然後道:“書中說戒驕戒躁,親賢臣遠小人看來果真是有道理的。以後不管如何還是要謹言慎行才是。”
周蘭亭聽後溫和一笑:“宋先廣先後還得罪了很多太監呢,就是沒有徐應天這些人,單單是這幾個看起來無足輕重的小太監最後說不準也能扳倒宋先廣。千裡之堤毀於蟻穴,隻可惜宋先廣不明白這個道理。”
謝景明笑了一下:“說不定宋先廣也明白,隻不過太高估了自己,又過分看輕了彆人,所以才落得這個結局。”
說完之後,謝景明又想到了什麼,忽然說:“這件事隻和這幾個人有關麼?”
周蘭亭抬起一雙溫柔的眼睛望著謝景明,他沒說話,似乎在等謝景明主動說下去。
於是謝景明略略思索了一下便說:“我曾聽聞說徐應天是太子舉薦給皇上的,既然如此,想必太子也不能‘獨善其身’吧?他與六皇子不對付,怎麼可能放過這個大好時機,徐應天同劉有祿交好怕也是受到了太子暗示。”
周蘭亭聽後便和煦的笑起來:“不錯,此事太子確實脫不了乾係。與其說是劉有祿同徐應天聯合起來扳倒宋先廣,倒不如直接說是太子和劉有祿聯手。二人對宋先廣皆恨不得除之而後快,自然願意聯手做這件事。”
謝景明道:“太師真的就這麼放任不管了?”
周蘭亭的那雙眼睛依舊是溫柔的,可是話卻無波無瀾的平靜:“我向來不願意插手沒什麼利益的事情,更何況我又不大喜歡宋先廣。”
謝景明沒話說了,沉默片刻才說:“那太後那邊不會出手麼?”
周蘭亭輕笑:“這就和我沒什麼關係了。”
這個話題到此就已經說儘了,於是謝景明揭過這件事情,又和周蘭亭說了些其他輕鬆的東西。
謝景明猜的的很對,太後果然不會輕易放棄宋先廣,她先叫人仔細查了查這件事,可是查完之後發現上報的這些事情宋先廣確確實實都做過,見真沒有隱情之後,太後也放棄了出手的念頭。
現在她如果想救下宋先廣,唯一能用的就是動之以情,可是這樣單為一己私欲保下一個犯了重罪的臣子,不說其他大臣怎麼看待這件事,就說天耀的律法這關都難以說的過去。
而且這樣等於說是六皇子為了救自己的黨羽連家國都不放在眼裡了,以後他若是想繼位,受到的阻力勢必更大,不讚同的人也會更多。
太後知道若是自己執意要救,那救下宋先廣的勝算還是很大的。但是即便是把人救下來了,皇帝也不能可能再讓宋先廣重新坐會那個位置了。
發放邊疆都是好的,怎麼可能還會讓他待在盛京。對太後來說,那個位置遠遠比宋先廣這個人重要多了,如果她費心費力救下的是個廢人,那還不如一開始就不為這人費神。
太後不願意一番謀劃隻為一條無關痛癢的人命,更何況救下之後自己也得被扒一層皮下來,這倒是得不償失了。
於是太後思索再三,還是打算放棄宋先廣這步棋。
——不,不對。在放棄之前,說不定這棋還能為她出最後一份力。
晚上欽明帝來太後宮中看望太後,母子兩個和顏悅色的說了會家常話。然後欽明帝就狀似隨意的問太後該如何處置宋先廣。
太後像是沒料到欽明帝會這麼問似的,端著茶杯沉吟了片刻才回答:“皇帝,你不要怪哀家心狠手辣,隻是留著這等欺下罔上的臣子是對其他忠臣的不尊重,哀家平時看著宋先廣還是個挺有心的,沒想到背地裡竟然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來,可見是知人知麵不知心。你竟然問哀家的想法,那哀家便告訴你,最好是能將此人按律法置辦,不僅是他一人,為了殺雞儆猴,將他全家上下一並處決了,也好給其他人立個榜樣。”
欽明帝顯然沒想到太後會這般說,他以為太後一定會保下宋先廣的,但是世間沒有雙全法,想要宋先廣不伏法那幫大臣肯定不會願意。
所以來的時候他其實想好了一個折中的法子——保下宋先廣的命,但是叫他們永不能踏入盛京半步。
他知道這個不一定能叫那些大臣寬心,可是他不願意忤逆太後,他知道宋先廣是太後的人,如果太後鐵了心的要救宋先廣一命,那他不得不出此下策保全宋先廣。
所以來的時候他還滿麵愁容,心中裝著沉甸甸的心事。可是聽完太後的話後,他先是驚異,雖然笑容邊躍在了臉上,他邊咳嗽邊鬆了口氣,仿佛卸下來了心口上的大石頭。
太後想叫身邊的姑姑給他順氣,也被欽明帝擋了下來,他臉上哪裡還能看見剛剛的愁容:“母後和兒子想的不謀而合,既然如此,就按母後說的辦吧。”
欽明帝走後,太後這才輕輕喝了口水,然後露出一個輕淺的笑容。
她招了招手,對身邊的心腹佩蘭姑姑說:“一會你叫人去監獄裡,告訴宋先廣哀家儘全從中斡旋,可惜他這次犯下的錯太大,底下一眾閣臣硬是不點頭。你叫他安心的去,告訴他他的家人哀家已經打點好了,以後不會受一點委屈。”
佩蘭姑姑福了福,然後便出去了。
太後說完這番話後,事情進行的異常順利。第二日欽明帝便下令將宋先廣剝皮刮肉暴屍街頭,他的家人也一並被處決了。
欽明帝似乎是高興太過,上朝的時候還在朝堂上提及了太後,明裡暗裡的說明是太後敦促他殺掉宋先廣,極力稱讚太後明白是非。
他是想讓人把話傳到太後耳朵裡以討得太後歡心,可是卻不承想這番話正好遂了太後的心意。
沒過幾日大家就知道了太後對宋先廣這樣窮凶惡極之人嚴懲不貸,再加上宋先廣暴屍街頭叫大家看得一清二楚。
於是對此一知半解的百姓都對太後讚不絕口,仿佛宋先廣能被殺掉全是太後的功勞。
太後聽著佩蘭將外頭的事情一件件一樁樁講給她,這才頗為滿意的點頭。
她拿著銅火筷撥了撥手爐裡的灰,然後遞給佩蘭,她語氣平靜,絲毫不見過分的喜悅:“宋先廣也算是死得其所,叫人好好安葬了吧。他那些流放的家族子弟能幫的便幫一把,幫不了的……就看他們自己的造化。跟著宋先廣享福了這麼久,自然也該幫著承擔一點。”
佩蘭姑姑接過手爐應了聲是,吩咐下去之後,便繞到太後身後幫她捏背。
太後滿意的閉上眼睛,心中也著實順了些。
這件事為太後和六皇子博得了一個好名聲,不過也叫太子滿意,因為畢竟弄掉了太後的一個幫手。
如此一來兩方“皆大歡喜”各有所得,於是難得沒再針鋒相對,留下了一段時間難得和平的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