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們回家之後不久,皇上就叫人把宮中蒸的饅頭送到幾個位高權重的官員家裡頭。
這一夜合宮上下都是不睡的,宮外除了年歲尚小的孩童,大家也是要守歲。
外麵的街道上燈火通明,家家戶戶都敞著大門,嶄新的福字和對聯點綴門麵,寬敞的地方還有許多人圍著看放炮竹。
還沒留頭的小丫頭圍著貨郎的架子看裡頭的頭繩,一圈皮實的孩子圍著街道歡快的跑來跑去。
謝景明自然也不能睡,不過他一個人在家裡待得倒是無聊,從宮中出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但是外麵各處都掛了燈籠點著燈,亮堂堂的所以也不覺得有什麼。
他一個人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踱步走,不知道怎的就走到了周蘭亭的家門口。
周蘭亭家自然也貼上了新的對聯和皇上禦賜的“福”字,門內還有幾個小童在圍著看紙紮的螞蚱和小車,周圍的小廝身上都穿了紅色的新衣裳。
反正來都來了,謝景明索性直接敲門進去。
周蘭亭自然也不會睡,他正坐在房間裡看書,身上十分應景的穿著大紅色的衣裳。
周蘭亭很少穿這樣顏色豔麗的衣服,所以謝景明還是頭一次見到這樣明亮的周蘭亭。
紅色為他蒼白的臉色添了一份鮮活的顏色,讓周蘭亭整個人平添了一股少年氣息,看起來倒也是格外的好看。
屋裡燒著爐子,地上放著掐絲琺琅夔鳳三足大火盆,裡頭的炭火正足。
紫檀架上麵的墨煙凍石鼎被光籠罩著,正中間的紫檀木桌上擺著禦賜的東西——宮製新書兩部,金銀如意錁子,幾匹富貴長春宮緞。
其餘的便是些宮裡做的吃食了。
來了幾次之後,謝景明也發現雖然周蘭亭家外麵看上去沒什麼,但是家中的一些不起眼的東西卻反而是各個價值千萬。
不過雖然周蘭亭看著麵上喜歡,但謝景明同他相處下來,也能發覺似乎對這些東西沒什麼興致,可能都還沒那些書在他心裡的分量重些。
整個房間都暖烘烘的。燭火映在周蘭亭的臉龐,讓他的麵容有些不大真切,在他麵前案上還有一盤沒下完的棋。
看到謝景明過來,周蘭亭笑盈盈的看他:“殿下這是要同我一起守歲麼?”
謝景明自在的坐在周蘭亭對麵的椅子上,語氣明朗:“除夕夜大家一起過才有意思呢,太師看的這是什麼書?”
周蘭亭溫和道:“一些尋常的地方誌而已,用來打發時間的,守歲時的漫漫長夜左右無事可做。”
兩人說著話,外頭響起了炮竹聲,還有一陣小孩歡鬨驚呼的聲音。
謝景明忍不住往大門的方向看了看,熱鬨的景象自然是看不見的,隻能看見爆竹炸開時絢爛的亮光映在天空。
他也生出了一絲趣味,便笑眯眯的轉頭對周蘭亭說:“在屋裡多沒意思,來的時候看見一群年歲尚小的小廝在外頭烤火,不如咱們也去烤烤,順便還能烤個野鴨子做宵夜。”
周蘭亭聽了便忍不住笑了笑,他放下書,然後從椅子上起身:“好啊,那我便有幸能嘗嘗殿下的手藝了。”
兩個人並肩走出溫暖的房間,剛一出門就被一陣寒風迎麵吹來。
謝景明下意識的側頭看了一眼周蘭亭,見他穿的還算厚實,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生火的地方在前院,兩人蹚著雪往外走。
周圍的燈籠被紅紙包上了,照出來的光便也成了紅色的,將下麵的雪都蓋上了一層紅色。
頭頂上還有皎潔的月亮照著,再加上不時綻開的各色各樣的炮竹,於是雪上便映出了各種各樣的顏色。
不知道是不是外麵比屋中黑很多的緣故,所以乍一出來還有些不大適應,周蘭亭的腳步有些不大穩當,深一腳淺一腳的陷在了雪堆裡。
謝景明耳朵眼睛何等機敏,於是立刻便發覺了,他抬手輕輕握住了周蘭亭的胳膊,幫著周蘭亭走過腳下的路。
兩人都沒說話,天上的星子亮著,月亮也如白玉盤明晃晃的掛在半空。
成群結隊的孩子嬉鬨的聲音不時傳來,大街小巷的小販吆喝聲不絕於耳,一切都是嶄新快樂的模樣。
來到烤火的地方之後,那些小廝立刻從房間裡搬出凳子叫二人坐下,謝景明讓一個家丁先去廚房拿些鴨肉來,然後又怕拘著其他小廝在這裡叫他們不痛快,於是就遣散了這些人,叫他們自去休息。
小廝們帶著在這處烤火玩樂的孩子們走的時候,謝景明還拿出幾個提前包好的壓歲錁子給他們。
這些壓歲錢還是賞完宮中小孩後剩下的,沒想到倒是在這裡派上了用場。
小廝走完之後,這邊就隻剩下周蘭亭和謝景明兩人。
他們並排坐著,伸出手來在火堆邊烤火。
這片的雪早已經被清理乾淨,旁邊還堆著柴火。小廝走後,謝景明便是不是從柴火堆裡抽出一兩根扔進火堆。
沒一會兒,被謝景明吩咐去取鴨肉的小廝也回來了,手裡捧著一個盤子擱在兩人旁邊的凳子上。
謝景明從懷裡碎銀子給了這小廝,算是新年送出去的祝福。小廝喜笑顏開的接了過去,謝景明便也叫他回去歇著了。
這小廝做事細致,知道兩人是要靠著鴨肉吃,還細心的拿來了銀叉子叫他們串肉,旁邊還配上了調味的東西。
謝景明往盤子裡掃了一眼,然後慢悠悠的拿著叉子將半小隻鴨子插在上麵,收拾的差不多了,便遞給周蘭亭:“太師坐著也是無聊,不如咱們一人半隻,看看誰烤的皮更脆,怎麼樣。”
周蘭亭笑眯眯的接過,伸出蒼白的手拿著鴨子伸進火堆裡。
燈火下看人更添幾分朦朧曖昧,謝景明側頭的時候掃過周蘭亭的臉,那張在火中也顯得蒼白的臉有半張裹進衣領裡,發絲零散的披在身後,有幾縷被風吹散落在了肩膀上。
他的眼睛異常明亮,似乎借了火光的燦爛,便是天上的星星都比他不過。
好看是真好看,但隻可惜身體不好。
謝景明將自己的鴨子也伸進火堆裡烤,聽著鴨子發出的“滋滋”聲,謝景明沒來由的覺得安逸。
外麵清脆的笑聲由遠及近,最後又再次遠去,夾雜著陣陣爆竹聲,倒是和眼前畢剝作響的柴火相映成趣。
院子裡卻很安靜,兩人的臉時不時被火光照亮,誰都沒先開口說話。
最後兩個人差不多同時烤好了鴨子,謝景明才吹了聲口哨,笑眯眯的說:“看美人烤鴨子也彆有一番風味,若是著鴨子肥瘦相間吃起來回味無窮那就更好了。”
說著拿起調料隨手往鴨子上灑過去,也不拘多少,全憑謝景明這“吊兒郎當”的心意。
放完後謝景明就把調料遞給了周蘭亭:“看美人已經是一大樂事,美人烤出來的鴨子也自然是香的,我不嘗也知道太師的必定是‘肥瘦相間’美味可口的,所以便算是太師贏了。”
周蘭亭放調料的動作比他溫柔多了,謝景明看他幾乎沒怎麼放,隻略微擱了一點鹽巴就罷了。於是便忍不住問道:“太師隻放這一點麼?這麼大的鴨子,到時候嘗起來怕是沒什麼味道。”
周蘭亭隻微微一笑,然後用小刀切下一塊還滋滋冒油的鴨肉遞給謝景明。謝景明接過來嘗了一口,果真是一點味道也沒有。
周蘭亭看著謝景明皺眉的模樣直笑,溫柔的說:“殿下對我身上這每個月都需要服下解藥暫緩疼痛的病已經不陌生了吧。這幾日正是發病的時候,雖然太後給的藥可以叫我免受痛苦困擾,但是其他的一些症狀卻是沒辦法消除的。”
謝景明似乎預感到接下來的話不怎麼有趣,於是便下意識看向周蘭亭。就聽見周蘭亭說:“這兩天我的眼睛會難以視物,味覺聽覺和嗅覺也會大不如前。雖說不至於‘五感儘失’,但和個廢人也差不多了。”
周蘭亭說著話時語氣隨意,似乎完全不在意自己這樣一副時有殘缺的身體。
見謝景明不說話,周蘭亭又笑著補充:“不過殿下也不必太過擔心,這些年都是這麼過來的,我早已經習慣。而且這些症狀也不算重,殿下說話我還是能聽清的,過幾日毒儘了也就恢複了。”
其實一開始周蘭亭的症狀很嚴重,每當毒發時,就會有一日的時間眼前一團漆黑,耳朵裡一點聲音也聽不到,更彆說味覺和嗅覺了。
不過後來他學會了看人說話時的嘴型,雖然視力也會減弱,但他若是專注的去看,而且距離很近的話,倒也能看到七八分。
這些年看下來,到了這一日也幾乎能與旁人無異,能靠著嘴型和那點細微的聲音大概猜出對方在說什麼了。
味覺嗅覺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所以周蘭亭也不大在意,至於視覺——
雖然毒發時看不清遠處的大部分東西,但是旁人若是隻看那雙眼睛是看不出一點反常的,因此周蘭亭每去一個地方就會暗暗記下周圍的景物,所以彆人也不大容易看出來他眼睛有問題。
謝景明沒說什麼,他這才知道剛剛周蘭亭走路時為什麼不大通暢,原來是有這層原因在裡頭,今日下了雪,周蘭亭因為眼睛看不大清楚一時踩進了雪窩裡所以才不大穩當。
謝景明還以為是外頭比屋裡黑,他一時不大適應的緣故。
自然了,周蘭亭對自己家中熟悉不過,更何況他一向聰明,若他有心想隱瞞,任誰都不可能發現他眼睛不大好,可是路上卻被謝景明輕易看出來,想必也是不在意叫謝景明知道。
謝景明沉默了片刻,又問道:“……這病實在是沒有根治的辦法了麼?”
周蘭亭的表情依舊很和煦,完全不覺得這病是個拖累:“就連太後都找不到辦法,我自然也沒法子了。”
謝景明將自己手中的烤鴨轉了個圈,卻沒吃進嘴裡:“太師頗通醫理,甚至有的方麵比那些禦醫還要精通,便是這樣也找不到辦法了麼?”
周蘭亭看著謝景明溫柔的搖搖頭。
謝景明隻好歎了口氣,不再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