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元記憶中常去的幾家鋪子大都變了位置,要麼就是在時間更迭中倒閉關門,一些可以變動的東西在歲月洪流中被衝刷乾淨。
所以謝景明想帶著張文元在重新認識一下這個他曾的家鄉。
可是沒想到張文元搖搖手拒絕了。
他幾乎全部變白的頭發潦草的披在腦後,一隻手扶著門框,另一隻手理了理因為睡覺而有些亂糟糟的頭發。他身上隻穿了一身輕薄的襯衣,不知是不是因為夜晚在他身後托著,他的身子顯得乾瘦單薄。
張文元發現謝景明長大了,但謝景明又何嘗沒有發現張文元已經老了,從前矯健的身姿和尚還青春的容顏早就已經一去不複返。
張文元用還算清楚的聲音道:“今日在酒樓裡喝的那頓酒果真夠勁兒,在邊塞五年隻能喝到自己釀的果子酒,我還是第一次喝的這麼暢快。謝三,你便再替我去買兩杯吧。”
謝景明也沒長篇大論的說什麼酒大傷身的話,因為他了解張文元,便是把嘴皮子磨破了張文元也聽不進去,最後反正都要買,何不直接順了他的意,也省去動嘴皮子了。
於是謝景明立刻答應下來,又囑咐他先進屋子,要麼就披上一件衣服再出來,然後才抬腳往院子外走。
剛走到大門那裡,謝景明還未抬腳出去,就看見在朦朧夜色中,周蘭亭安安靜靜的站在門外。
他穿了一身黑底刻絲狐皮大氅,落在肩上青絲被風吹亂了些,簡直要與夜色融為一體。一雙眼睛在夜色裡出奇的明亮。周蘭亭身邊沒有一個人陪同,隻有自己孤身一人站在這裡。
自上次在周蘭亭病中見過之後,謝景明還是第一次看到他。不過周蘭亭的氣色看起來已經好了很多,至少他一個人在這裡站著也沒什麼要暈倒的跡象。
他察覺到謝景明出來,便抬起一雙溫柔的眼睛望了望,然後攏緊了衣袖,踱步走到謝景明身邊:“殿下怎的也在這裡?”
謝景明先是驚訝了一番大晚上的周蘭亭竟然真的就一個人出來,然後才回答道:“我與張先生有些交情,是以過來探望。太師怎麼也在這裡?”
周蘭亭溫和的說:“竟然如此之巧,我與張先生也有交情,現在特地來探望一番。殿下是要出去麼?”
謝景明對此倒沒有特彆驚訝,他當初離開盛京時年歲尚不算太大,對朝廷中官員任免和關係不太了解,也不知道張文元和哪些人相交過,所以順著周蘭亭的話隻下意識地覺得在被貶去邊塞之前兩人認識的。
他說:“是,我出去買點東西。既然太師是來看望張先生的,那就趕快進去吧,我也就不打擾了。”
兩個人簡單告彆,謝景明便錯身出去了。
周蘭亭攏了攏衣服,也轉身進了院子。
謝景明不僅從酒樓裡買了酒,還買了鯉魚膾和翡翠肘子,等他懶洋洋的提著東西回到張文元的院子時,周蘭亭還未曾離去。
張文元顯然與周蘭亭相談甚歡,謝景明到的時候,張文元正拍著大腿爽朗大笑,而坐在他對麵的周蘭亭則是用手帕捂著嘴,邊咳嗽邊忍不住抿嘴輕笑。
張文元先看見了謝景明,笑著招呼他道:“我說怎麼聞到了一股酒香,原來是謝三回來了。怎麼,看你這大包小包提的,難不成是還買什麼彆的好東西啦?”
謝景明將手裡的東西放在張文元前麵的桌子上,笑眯眯的說:“隻有酒沒有下酒菜多不是個滋味兒?喝都喝了,那索性就喝個夠。”
頓了頓,謝景明又看向周蘭亭道:“我買的足夠三個人吃了,若是太師還未用飯,那不如乾脆在這裡吃了吧。”
周蘭亭一點推脫客氣的意思都沒有,直接答應了下來:“既然如此,我也不忍心拂了殿下好意。那便多謝殿下款待了。”
謝景明拿來了碗和筷子,又給每個人前麵的酒杯裡倒滿了酒,三個人這才酣暢淋漓的把酒言歡。
周蘭亭脾胃虧虛,吃東西沒辦法向張文元那樣暢快的囫圇吞棗,需得細嚼慢咽才好。就是酒周蘭亭也喝不了烈的,謝景明便翻出來熱熱的燒酒給他斟了。
但也似乎正因如此,周蘭亭吃東西時細致的樣子各外賞心悅目。他先用筷子夾起一片魚肉,再用纖細蒼白的指尖將藏在肉中的魚刺仔細挑掉,然後才送入口中細細咀嚼。肘子肉大多肥膩,周蘭亭克化不了,便隻慢條斯理的吃些魚肉。
雖然周蘭亭手上的動作乾脆利落,可他的眉眼永遠是溫和帶著笑意的。那杯燒酒擺在他麵前,也隻是被他淺淺抿了一下而已。
三個人談天說地,但隻聊一些煩雜瑣事,沒人說起有關朝堂上的東西。
直到夜色漸濃,三人吃完了飯又聊了很久,周蘭亭才起身離開。張文元叫謝景明送送周蘭亭,謝景明也正有此意,畢竟周蘭亭孤身一人,再加上病弱,所以謝景明總擔心放他一個人出去再出現什麼意外,太後這麼寶貝他,到時候怕是還得牽連到張文元。於是謝景明便和周蘭亭並肩同行。
馬上要到了宵禁的時候,路上幾乎沒了行人,宮門也早已下鑰。
謝景明隻喝了一杯酒,現在被夜風一吹,那原本就沒多少的酒意此刻更是散的一乾二淨。
這條路很窄,附近也沒什麼燈,路上靜悄悄的,隻能聽見鞋子落在石板上發出的悶響。
從這條小路轉彎走向大路時,才有光照耀著大路。
謝景明先開了口:“我見今日太師沒吃多少東西,想要養好身子,不吃東西可怎麼能行。好好的才子若是因這個出了什麼事,那可真是叫人傷心。”
周蘭亭溫和的說:“我晚上吃的少些,是因為恐怕晚上積了食。中午倒沒這麼多顧忌了,吃的就多些。”頓了頓,又輕笑,“不過還是要謝過殿下關心。”
謝景明不在意的擺手:“那太師可有什麼想吃的或者是愛吃的東西?明兒若是我沒什麼事便幫太師捎點過去。在下其他的沒什麼長處,但帶吃的可算是獨一份的絕活。隻要太師說出一個名兒,明日我保準給太師送過來。等送到了太師手中,那吃食依然是熱氣騰騰的,色香味俱全,和剛做出來的沒什麼區彆。”
說起來謝景明這身“獨特”的本領還是張文元順便叫他練出來的,這些年謝景明跑進跑遠的為他買吃食,逐漸也知道了如何能把食物最快最妥帖的送來。
周蘭亭聽了便忍不住笑了笑,他想了想,說了幾個糕點鋪子的名字,又說了幾樣糕點:“不過也不必非得明日送來,哪日殿下正好路過看見有了再買點就行。這幾日我倒不是特彆想吃,隻是喜歡那種香甜的味道罷了。”
周蘭亭到家時,方遼早已得到消息等在門口,他為周蘭亭披上狐裘,邊同周蘭亭往回走便道:“公子瞧著心情很好,是見到張先生覺得開懷,所以同張先生說了什麼有趣的話麼?”
周蘭亭確實心情不錯,不過卻不是因為張文元。他笑吟吟地說:“這些年我與張先生一直有書信往來,是以彼此都未曾生分。我之所以心情愉悅,是三皇子的緣故。”
方遼愣了一下,不解的問:“三皇子?”
周蘭亭卻不願多說,隻是“嗯”了一聲便岔開了話題:“過幾日就是榮國公生辰,在生辰之前,榮國公勢必會開一場宴會宴請大家。這宴會年年都有,卻不是為了和好友一起閒話,而是為了方便叫大家給他送生辰禮。鶯歌姑娘可都準備好了?”
方遼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他認真道:“鶯歌姑娘早已將公子說的做到,隻等宴會一開,一切就可按我們想要的方向發展。”
周蘭亭這才點點頭。
提起榮國公,方遼便忍不住抱怨幾句:“屬下覺得這榮國公才是紈絝子弟之最呢,如今年歲已然不小,可整個盛京的紈絝子弟加起來也不如他會揮霍。還在生辰之前特地弄個小宴會,把自己心儀的東西說出來,讓其他人當作賀禮送給自己……古往今來,這樣令人啼笑皆非的荒唐事情還是頭一遭聽說。”
周蘭亭聽了隻溫和的笑道:“人在那個位置上,俸祿月月都有,皇家的賞賜也多,又沒什麼實權,成日裡除了花天酒地似乎也沒其他事情可做了。不過幸好他乾出這種讓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否則咱們的計劃也沒法順利進行啊。”
方遼這才不說什麼了。
兩個人回房休息。第二日傍晚時分,王京客忽然上門拜訪,方遼自覺的帶著房間裡服侍的人離開,出門時還特地關上了房門以便供二人說話。
房間裡隻剩下周蘭亭和王京客二人時,周蘭亭先笑眯眯的開了口:“王千戶一大早趕來可是有什麼要事要說?”
王京客簡單行了禮便道:“實不相瞞,在下確實是想和太師商議些事情。還有三日就是榮國公生辰,不知太師是否了解這位榮國公呢?”
周蘭亭和顏悅色的回答:“了解到算不上,我隻是和他說上過幾句話。怎麼突然提起他了?”
王京客略顯拘謹的解釋:“是這樣,榮國公有一位名叫唐雲山的遠房親戚在戶部,雖然關係已經遠出了五服,但沾親帶故的也算是認識。前幾日在下偶然和他相識,隻是還相交不深。太師知道我有個弟弟如今是知州,他還想往上升一升,中間需得托些關係,所以我才來麻煩太師,問一問榮國公的這位親戚是個怎樣的性子,又喜歡什麼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