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蘭亭臉色白的嚇人,幾乎是和死人也沒什麼分彆了。他整個身子都埋在被子裡,酷暑的天裡隻露出小半張臉。發絲淩亂的散在枕頭上,眼睛緊閉著,眼下一團烏青。
太後甫一看見還嚇了一大跳,連忙將守在門外的方遼喚進來,問周蘭亭能否撐得住。
許是聽見了動靜,周蘭亭艱難的睜開眼睛,他的嘴唇動了動,半天才艱難地露出一個笑臉,虛弱的說:“……皇上和太後大駕,恕微臣不能起身跪拜……”
太後已經是心疼的道:“快彆說話了,你已經是這個模樣,還不省著力氣休息一下。”又忙喚人去找宮中的禦醫,卻被周蘭亭攔了下來。
周蘭亭體弱不支,但還是麵含溫和笑意:“太後不必煩擾他人。微臣這身子自己知道,吃過太後您賞賜的烏芝之後,這病已是差不多要好了,隻是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現在隻需要細細調理即可。”
說到此處,周蘭亭又像想起來什麼似的,將目光轉向站在欽明帝身後的李儉,和煦的說道:“說起這事,我還未向李大人道謝。如果不是李大人慷慨解囊將烏芝拿出來,我恐怕現在就已經與世長辭,再也沒有榮幸見到皇上和太後了。”
李儉已經反應過來不對勁,但也為時已晚。
太後把頭轉過來看著李儉,十分和藹的說:“對了,哀家前些日子將烏芝賞給周太師的時候,實在是情勢所迫,哀家本來想著那烏芝既然已經是賞賜出去的東西,哪裡還有要回來的道理?更何況這可是代表了李氏一族為皇上效忠的證明,可是那時周蘭亭已經患上了濕熱病,雖然麵上還不明顯,但內裡已經是虛弱至極,所以哀家連壽宴也沒叫他來,隻是沒想到哀家幾日不見,太師竟病以至此……為了保全大家的顏麵不叫人過分猜測,哀家不得不借口壽宴要來烏芝,以防心懷叵測之人趁太師生病做些什麼。這烏芝名貴,大家都知道是調理身體來得子嗣,可大家不知道這藥還有一個用處,那就是可以補氣活血。太師身中奇毒,這次發作的又極為凶險,若不是有烏芝加持,怕是真就出了什麼好歹。”
頓了頓,太後又笑眯眯的說:“不過哀家自然知道這虧欠了你們,所以這幾日哀家一直搜尋東西來彌補,前幾日哀家還問皇帝有沒有什麼可以彰顯身份的貴重的東西拿來補償給你們呢。”
早晨李儉在欽明帝麵前說的話此時猶在耳畔。欽明帝聽罷太後的話,眼風輕巧的掃過李儉,明明這個眼神並沒有包含什麼內容,可是李儉的臉還是瞬間變得煞白。
他哆哆嗦嗦的應了聲是。
欽明帝又寬慰了周蘭亭一番,這時候,一個少年清朗的聲音自窗外傳來:“欸,等等,這幾個人看起來怎的這麼眼熟?”
緊接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然後另一個聲音隔了片刻後才響起:“這好像是……好像是禦前侍衛……?”
這時候,欽明帝已經聽出外麵的人是宣平侯世子和那幾個常與他一起的世家子弟,於是便抬高聲音衝外麵道:“劉家的小子是吧?快進來吧。”
外麵瞬間噤了聲,好大一會兒,幾個人影才磨磨蹭蹭的進來了。
為首的卻是謝景明。
欽明帝和太後顯然沒想到謝景明會出現在這裡,他們行了禮之後,欽明帝就叫人起身。
欽明帝覷著眼睛看了一會兒謝景明,片刻後似乎是一聲下意識地感歎:“都長這麼高了……”
這話沒人敢接,眾人一時都安靜下來。欽明帝猶自沉默了一會,才又打起精神和顏悅色的問他們:“你們怎麼來了?”
劉初意最初的拘謹過去之後,骨子裡的沒規沒矩就顯露出來,他搶先一步沒心沒肺的回答:“回皇上,我們原本一起上街玩,忽然聽到有人說周太師門外來了幾個人,一時好奇就順道過來看看,沒想到是皇上您在這裡。”
劉初意身上還帶著孩子般的稚氣,看樣子完全像是一個被慣壞了的少年,說起話也仿佛不知天高地厚。欽明帝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笑了一下,笑著笑著又咳嗽兩聲,然後才說:“你們幾個是不是又跑到街上鬼混去了?成日沒個正形,就知道胡鬨……不過少年人身強體壯,現在正是有精氣神的時候,喜歡玩鬨也是無可厚非,隻是千萬彆太過了才好……”
他又笑了笑,然後轉頭看向太後:“今日出來的時間不早了,母後,太師您已經看過,用了烏芝之後已經沒什麼大礙。您是想同我一道回宮還是再在這裡留一會兒?”
太後便道:“既然已經有人來,還是讓他們年輕人在一塊說說話才有趣,哀家在這裡隻是會掃興,還是同你一起回去吧。”
眾人又連忙行禮送欽明帝和太後出去。
等外麵烏泱的人離開之後,屋中的幾個紈絝子弟才鬆了一口氣。
這時候,謝景明看向床上的周蘭亭,這才發覺對方也在注視著自己。
周蘭亭一臉病容,臉上有點點虛汗,一側的鎖骨露出來,白的晃人眼睛,比平常的時候彆有一番清冷孱弱模樣。
謝景明看了一眼,不知為何又覺得彆扭,隻好又收回了目光。他覺得這個時候該說些話來寬慰一下周蘭亭的,於是琢磨了一下,說道:“見太師身體抱恙我深感不幸,不過我相信太師定不會被這等小病輕易擊垮。看太師這樣子,這病怕是不日便能好全了,太師一定不要再勞動心神,以後好好休息才是。”
這番話說的客氣疏離,還是謝景明提前在心中仔細想過一遍才說的。
但是周蘭亭絲毫不覺得有什麼,隻是溫和的笑:“那就借殿下吉言了。”
劉初意同其他幾個人也七嘴八舌的說起了寬慰的話,等鬨了一陣子之後,謝景明還同劉初意他們出去接著混。
當晚謝景明回家時聽見風聲,說是欽明帝將各色金銀器皿,一個描金筆匣並一串伽楠念珠賞給了李儉,這原本是無上的榮光,可是第二日就傳來皇後被禁足的消息。
皇後之所以被禁足,具體緣由他不得而知,隻是聽說皇後犯了一個不小的錯,在禁足期間,六皇子的生母陳貴妃便替皇後協理後宮。
李儉是皇後的父親,他自然知道欽明帝這麼做的意思。
皇後不一定真的犯了錯,欽明帝殺雞儆猴,此舉隻是想讓大家明白,皇上惱了他們李氏一族。
這事情塵埃落定之後李儉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幾歲。如果欽明帝隻是單純的怨恨他們,這還尚能有回旋之地,但他們又不僅僅隻是李氏一族,更是和太子的利益息息相關……如今欽明帝惱怒他們事小,若是牽連了太子可就事大了。
李儉頹唐的坐在椅子上,回想起來那日一幕還是隻覺得全身冰冷。
謝景明畢竟和李儉沒有什麼太多的交集,聽到消息後隻是奇怪了一會,其餘的也就沒再多想。
他現在主要關心的是兩三日之後張文元就要回來,武安侯已經來了信,說張文元和派護送張文元一起回來的人已經啟程,叫謝景明做好準備。
就算武安侯不說謝景明也已經提前將所有東西都安排妥當了,隻等著人一來就可以直接住進去。
三日後,護送張文元的人快馬加鞭,妥帖的將人送到了盛京。
謝景明昨日就推掉了所有事情,張文元來之時已經是中午,謝景明早早就站在城門外接人。
兩人明明隻隔了兩個月未見,可是再見時還是覺得恍如隔世。
謝景明上前向張文元行禮問安,張文元看了他良久才出聲:“……盛京潮濕,不比邊塞乾燥,殿下在這裡可曾習慣?”
張文元一向是豁達不羈之人,他奉行及時行樂,鮮少會露出這種似傷非傷有些哀愁的表情,想來這次是是真情流露,所以不知不覺就顯得哀傷愁苦。
謝景明一時間也覺得萬般滋味縈繞心頭,不過麵上卻是不顯,他露出一個笑,故作輕鬆的說:“從今往後老師就要住在盛京,你我二人時時相見,便不會再覺得長日漫漫了。”
張文元這才又開懷起來:“殿下果然成長許多,從前在我身邊時不覺得有什麼,分開了幾日才能體現的淋漓儘致。走吧,這些壯士遠道而來,陪著我這老頭子風餐露宿很是辛苦,既然你在這裡,快快請我們到最大的酒樓喝上一盅小酒吧。”
謝景明笑眯眯的側身讓行,嘴上說:“知道先生喜歡這個,已經提前定下來酒樓,諸位同我一道來吧。”
張文元這頓飯吃的暢酣淋漓,謝景明扶著半醉不醒的張文元回到了給他準備好的房子裡,安頓好他之後又將寫給武安侯的幾封書信給那幾個護送張文元來的小將士手裡,然後才親自送他們出盛京。
原本謝景明以為張文元醉酒之後要休息到第二日,沒想到傍晚的時候張文元就醒了過來。謝景明還沒有離開,於是就想帶著張文元逛逛這盛京。
雖然盛京主要的街道和大體布局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但是五年的時光足以在細枝末節處改變很多,而許多人對盛京的親切之感也大多來自於這些細枝末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