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追憶往昔沒幾天,我正在單位上著班,突然接到了老爸電話。
“閨女啊,你奶沒了,我要回去奔喪,你回去不?”
我稍微有點吃驚,但也不那麼意外,畢竟老太太心臟不好都好幾年了。過年期間據說還住了好些天院,險些沒搶救回來,這又挺了幾個月,算不錯了。
這是我後奶。不是那麼的親近,但也不是沒有感情。畢竟有那樣一個親爺比著,我奶已經不是親奶勝似親奶了。
我沒猶豫,跟我爸說:“我跟你一起。”
掛了電話,我找到王總監請假。碰上這種事,領導也很同情達理,隻是讓我安排好這幾天的工作。我連忙給又跑回學校辦手續的小吳打電話,緊急交代了幾句。小吳同學很給力,說他馬上就從能學校趕回來,並拍著胸脯保證交給他一切放心,保證完成任務。末了還不忘表達關心:“張姐,你可不要太傷心啊,一定要照顧好自己身體,奶奶也不希望你難過的哦……”
哎,現在的小男生,真的好會。
把事情安排完,我爸的車就到公司樓下了。我也沒收拾什麼東西,拎著包就上了車,我二人踏上了奔喪之旅。
至於為啥我媽不去……額,畢竟不是親老婆婆,我奶當年沒怎麼幫我媽帶孩子,對待兒媳婦也有些偏頗,咳,其實就是有我和我爸就可以代表了。
其實我能理解我媽,我也能理解我奶。
對我媽來說,一個女人生孩子帶孩子都是最艱難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她覺得明明有婆婆,婆婆卻不肯搭把手,讓她一個人大冬天頂著風雪騎著自行車載我上下班,她自己辛苦不說,我小小年紀受了大凍,身體的底子從小就沒打好。
對我奶來說,我爸不是親兒子,誰的心裡頭都有親疏遠近。她有自己的親兒子親兒媳親孫女,感情上有偏向也是人之常情。再說我親爺都不待見我,我奶乾嘛要乾吃力不討好的事。在我的記憶裡,雖然我不像我妹妹一樣在直接養在她和我爺膝下,但至少我去的時候,我奶對我們兩個也並無二致。冰棍兒汽水兒有她的也有我的。起碼在我已經懂事,知道她是我後奶以後很多年,我還是覺得她對我起碼比我爺好太多。
我看著我爸專注開車,但神色肅然的側臉。我想他的感受應該和我差不多。
後媽也是媽,就算我奶對待他肯定不似對我叔一般親近,但在那個物資匱乏的時代,其實誰都吃不飽。我爺是個指不上的,她自己又腿腳不好,大夏天的一瘸一拐地往返在臨近幾個鄉村的火車站,背著小木箱在站台上吆喝著,賣點兒冰棍兒補貼家用。
可以說是很不容易了。
反正我爺在我心裡是個不折不扣的大渣男,而且在我如此認定的時候,還是渣男這個詞出現之前的好多好多年。嫁給他的女人都是倒大黴,病的病,死的死,殘的殘。
這樣的女人,總共有5個。
然而,雖然對我來說是這樣,在我叔看來,我爺卻是一個睿智、偉大、無私、豁達的男人。總之在這個腦殘粉的嘴裡,我爺的一言一行都有深意,充滿了不可思議的人生智慧。
就連他撒手人寰的時候身無分文,在我叔的嘴裡也會變成無數的溢美讚許。
他原話是這麼說的:“有的人是人還活著,錢沒了,有的人是人死了,錢沒花了。你看我爸,正正好好。”
他也不是尬吹,在他的眼裡,我爺也真的是一個了不起的男人。
他是一家之主,作為主要的經濟支柱養活了8口之家;對於他這個從繈褓中被帶來的繼子沒有任何偏頗,甚至把最重要的謀生手段修鎖手藝傳給了他;他年輕時夫妻在外地打工,把孩子托付給二老撫養才能心無旁騖;他喊了一輩子的爸,我爺從來沒對他說,你改姓張吧……
這次葬禮的一應安排都是我叔定的。畢竟我們雖然回來了,但我奶這次不跟我爺合葬,而是要跟他親爸合葬。
在他嘴裡,這也成了我爺的人生智慧。在他彌留的時候,我爸和我叔問過他對合葬的想法。他答死後就全憑兒女做主了。我爸說那你就跟我媽合葬,老郭家也就我弟一個兒子,以後讓我媽跟他爸合葬你看行嗎?我爸這裡說了兩個我媽,第一個是說我親奶,第二個是說的我後奶。
我爺也聽明白了,點頭說行,都聽你們安排。他渾了一輩子,沒聽進過彆人的勸,最後能跟兒子說一句都聽你們安排,給我爸整得好幾天渾身不得勁。我叔倒是又把這句話品了又品,不知又在心裡咂摸出個什麼道理。
回老家的路不是很遠,但我們到的時候一切早已準備妥當。估摸著應該是病了有好幾天,看著希望不大所以早就開始弄了。
整個殯葬的過程沒什麼太多好說的,畢竟不是什麼愉快的經曆。熬了幾天夜,哭了幾場。下葬的時候我們都上了山,郭家的墳距離我爺的墳不是很遠,這邊給我奶下了葬,我們一行幾人順便拐到我爺那邊打了聲招呼。
我很少來到這裡,雖然我親奶埋在這,但小時候我爸也沒有經常帶我來掃墓。至於我爺跟她合葬以後,我更是沒來過。
我還記得我爺說話帶著濃重的口音,是以我一直都聽不懂他的話。我爸說那是因為我爺是闖關東過來的,他的老家在山東。
最後一麵的印象停留在我上大學時的暑假,我往他嘴裡塞了一顆藥,又喂他了口水,問他:“咽下去了嗎?”
他答:“咽下去了。”
這是我記憶裡,和我爺唯一一次正常對話。
假期結束我返校報到,在路上得知了他去世的消息。從那以後,這是第一次過來。
我爸拿了些黃紙在墳前燒了起來,和我爺念叨了一會兒。我也拿了一摞,從包裡翻出筆寫了幾個大字,跑到一旁畫了個圓圈燒了起來。
我老姑問:“琉兒這是乾嘛呢?”
我老姑是我叔的親姐,比我爸小幾歲。他倆都姓郭,都是從小跟著我後奶一起過來的,對我爺的感情也很深。
我老爸掃了我一眼,答道:“給她太奶燒紙呢。”
我老姑大為訝異:“她太奶?!”
也不怪我老姑驚訝,因為這是一個傳說中的女人。
是個據說在我爺小時候就被我太爺賭博輸掉了的女人。
不會有人記得她姓甚名誰,因為連她的親兒子我爺都不知道。
當年我知道這個故事的時候也還很小,但三歲看到老,我小小年紀就是正義的夥伴,聽到蹲在路邊給我太爺燒紙的爸爸給我講了這個故事,當即義憤填膺,搶過來一摞紙痛斥道:“那種不是人的玩意兒,你還給他燒紙?你們老張家的根是真的不行!嗚嗚嗚我太奶好可憐啊,都沒有人再記得她了。”
我看著手上的紙下定決心道:“以後就由我來給她燒紙!”
我爸:“……”
我爸倒是沒有揍我,他隻是被我的童言無忌搞得有點哭笑不得。但他仔細想想,又覺得我這份有情有義算是很難得。
於是他很耐心地教我:“燒黃紙前要寫上姓名,對方才能收得到。你的太奶沒留下名字,咱們就寫張琉兒之太奶,這樣她就知道是燒給她的了。”
我爸握著我的手在黃紙上慢慢寫了字,又補充道:“如果燒完紙,來了一陣風打著旋兒把紙灰吹跑,那就表示對方已經收到。”
他說完,剛好來了一陣風卷著紙灰飄遠,我高興的蹦蹦跳跳:“哦!太奶她收到了!太奶她收到了!”
後來,每當我再陪我爸一起燒紙,我都會從給太爺的那一份裡打劫出來一部分。自從我爺加入後,我的打劫對象又增加了一人。雖然我爸有時會多買一兩份但他最終發現他還是攔截不了我的劫富濟貧。
我對著燒完的紙灰發愣,等著風來。
過了一會兒,風卷著地上的紙灰飄向了另一個墳頭,而我爸正站在那裡燒紙。
我走了過去,看清墓碑刻著的名字:“張玉勝”。
這誰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