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季之木商量完事情,已經是淩晨。
淩晨街道上霓虹燈的光晃得人眼睛生疼,周安獨自開著車繞了幾個大圈子,卻愈發清醒,沒有絲毫睡意。
既然睡不著覺,她索性回了公司。
周安處理完文件,強迫自己小眯了會兒。
直到窗外的天空開始泛起魚肚白,周安才站起身,走到窗邊,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氣。
她望著漸漸明亮起來的天空,淡淡的藍色如同洗滌過的畫布,乾淨而明亮。
街道上的燈光逐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行人和車輛忙碌的身影。遠處的高樓大廈在朝陽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挺拔。
秘書推門進來:“周總,有人在樓下說想見您。”
周安嘴角微微下垂,露出不悅的弧度。
她這幾天被先前的幾個宋氏“元老”吵得頭疼,昨晚又沒怎麼睡,頭腦發脹,隱隱有了不耐煩的脾氣:
“天天來鬨,趕出去!”
秘書想了想,加了句:“那人說自己叫趙明均,我想也許是為著其他事情來見您的。”
聽見這個名字,周安精神一振,立刻站起身,伸手拿起掛在衣架上的外套,快速披上,一邊係著扣子一邊向門口走去。
她吩咐跟在身後的秘書:
“泡一壺菊花茶,天氣熱,記得加些金銀花進去。”
乘著電梯飛速降至一樓,周安步出電梯門,目光掃向大廳。
隻見一個略顯佝僂卻仍舊努力挺直腰板的背影映入眼簾,那人正站在大廳入口,與保安說著些什麼。
前台見周安要往外走,立刻遞上一把遮陽傘。
周安迅速接過遞來的傘,疾步奔向站在太陽底下略顯疲憊的老人。
她細心地將傘完全傾斜,確保趙老教授被遮陽的傘麵完全覆蓋,輕聲說道:
“老師,您怎麼來了,外麵熱,您先上去坐著好嗎?”
已是將近十點,太陽光逐漸刺眼起來,微風拂過,卻帶不來一絲涼意,反而將地麵的熱氣吹散開來,形成一陣陣熱浪。
趙老教授被曬得臉微微發紅,他聽見周安的聲音,轉過身。
算起來,他很久沒見過周安了。
此刻的她,一身筆挺的職業裝,深色的西裝外套內搭同色係的襯衫,領口微微敞開,乾練利落,她和曾經學校裡麵那個打扮樸素,不施粉黛的學生已經截然不同。
他跟著周安上了樓。
諾大的辦公室裡麵,周安已經特地提前讓秘書把空調關了,把窗戶打開通風。
老師不喜歡空調的味道,夏天時最喜歡在課題組辦公室把所有窗戶打開,說是吹自然風健康舒服。
她一直都記得當時老師說這話的時候,宋擇善還開玩笑問老師是不是舍不得空調費。
周安把茶端到趙老教授麵前,恭恭敬敬地開口:“老師,按您的習慣,加了金銀花的。”
趙老教授卻未接過遞來的茶,他凝視著周安,語氣中帶著一絲沉重:
“小周,你知道最近外麵都在怎麼傳嗎?”
周安當然知道,左不過說她是不擇手段的狐狸精,同薑南正勾結,為了謀奪宋家財產,害了自己丈夫和宋懷煦。
趙老教授見她絲毫沒有為自己辯解的意圖,又問了句:
“小周,其他的都不重要,我隻問你一句,阿善如今在醫院,和你有關嗎?”
周安的眼睫顫了顫,真要論起來,宋擇善遭遇的這場車禍,她並非沒有責任。
無意間助力的是她,最後得益的也是她。
“小周,”趙老教授的語氣帶著堅持,“隻要你說與你無關,我就相信你。”
前兩個問題,都得到了沉默的回答,但趙老教授仍不死心。
他同宋擇善一樣,在某些事情上總有無法回轉的執拗。
精致的瓷杯內,幾朵小巧的金銀花花瓣在茶水中舒展、蕩漾。
周安的聲音很輕:“老師,抱歉。”
趙老教授盯著她的臉:“後悔嗎?”
陽光斜灑在辦公室的角落,微風從半開的窗口而入,輕輕吹動著他的白發。
周安把茶杯放到桌上:“老師,您還記得古荔縣那個課題嗎?”
趙明均自然記得,那是有關女童權益保護的課題。
周安進入課題組時這個課題正進行到收尾階段,她有心參與,最後的調研報告她出了不少力。
“老師,我第一次去調研的時候,有位老人向我哭訴,說他年輕時,十分後悔叫自己的大女兒去山上撿樹枝當柴火,女兒摔下山崖當場死亡,後來他的小兒子在四十歲時發生意外去世,他妻子死後,他便成了孤家寡人……他生活艱苦,一個人過得很困難。”
當時周安掃了眼他的住處,屋內蜘蛛網密結,地麵蒙著厚厚的灰塵,窗戶沒有玻璃,而用報紙勉強遮擋著。
到了冬天,寒風可以輕易地穿透這些縫隙,肆意地吹進屋內。
她想象冬天那位老人蜷縮在屋子裡,孤苦伶仃,瑟瑟發抖。
“可我不覺得他可憐,反而覺得他惡心、虛偽。”
“我通過村裡其他老人口中了解到,他對第一胎生女兒,極度不滿,後麵發現大女兒竟然是個跛腳,被村裡人嘲笑,於是他對女兒拳腳相向,不許她讀書,要她當牛做馬伺候小兒子。”
“雨天路滑,山上本就有滑坡危險,他不是不知道,卻依然叫他女兒上山去撿樹枝,可那時候當地政府已經為所有貧困戶安上了燃氣灶,價格也很便宜,他卻偏偏不用。”
“他哭得真心實意,口口聲聲說自己年老卻沒有任何親人照顧,可他後悔的真是是他女兒不幸摔死這件事嗎?”
“山路本就難走,又下了雨,村裡幾乎沒有人家在這種時候叫孩子上山撿樹枝,他女兒出意外完全屬於風險可視範圍內,可他還是叫她去。或許在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情況下,多年的怨氣、不滿、厭惡積累在一起,潛意識已經替他做了決定。”
正如周安剛知道宋擇善出事的時候,慌張、痛苦,但如今她已經徹底冷靜下來。
其實薑南正說的沒錯。
若沒有這場陰差陽錯,她根本無法如此順利。
早在決定對宋懷煦動手時,周安就知道一定會給宋擇善帶來傷害。
可是,潛意識已經替她做了選擇。
那是數年的謹慎和恐懼塑造出的潛意識,不許她心軟和猶豫,而是決絕地不顧一切地推著她往前走。
若非如此,隻怕此時,她已經被宋懷煦隨便丟到國外某個小角落,受儘折磨,痛苦死去。
周安唯一沒有料到的是,後果以如此猝不及防的方式出現在她麵前。
當她的理智壓過感情時,能清晰地意識到事情已經發生,後悔這種情緒不會帶來一絲一毫的助益,不如利用好現有的籌碼將要做的事情先做了。
趙老教授聽完周安的話,苦笑一聲:
“看來,你這句老師我擔不起。”
他從隨身的包裡拿出一張支票,放到桌上:
“有匿名校友給我的課題組送了支票,我老頭子的學生大多清貧,沒幾個有這麼多錢的,阿善現在又昏迷著,我想應該是你捐的吧。”
周安道:“我聽說您的新研究需要不少經費,您最近在四處聯係校友資助。”
趙老教授點頭:“確實缺錢,但你給的錢,我不會要。”
周安將頭埋得更低,輕輕道:“老師,這錢是乾淨的。”
趙老教授卻問她:“那你現在坐到的這個位置,是乾淨的麼。”
老師離開辦公室前的最後一句話是:
“我並不後悔收你進課題組、教你做研究,但我很後悔,讓你認識了我最好的學生,害了他。”
聽見這話的時候,周安的思緒有些飄忽。
趙老教授的聲音一直沒變,蒼老但精神。
他當年破格給周安機會,選她當助教,在其他人麵前為她據理力爭的時候,聲音也是這麼矍鑠有力的。
他還曾評價如果宋擇善是他收過最有天賦的學生,那周安就是他收過最勤奮的學生。
在課題組時,趙老教授知道周安經濟條件不算好,隔三岔五叫她一起去校外的家常菜餐廳吃飯,同她討論課題進展,桌子上回回都擺滿了肉菜。
她心裡知道,老師這是幫自己改善夥食,又不想做得太明顯,傷了她自尊。
趙老教授總同她講:“咱們做學術,掙不了大錢,可你也不能苦著自己,要保重身體。”
如今,昔日疼愛她欣賞她的老師,說後悔了。
外麵那些傳言雖然是捕風捉影,信口胡謅的,但和她做過的事情相比,本質上並沒有什麼區彆,反正結果是一樣的。
周安看著桌上留下來的支票,眼底有止不住的澀意。
她將眼底的濕意儘數拭去,把這張薄薄的紙片拿起來撕碎了,從窗口揚出了出去。
她的老師曾經熱切地希望她能像宋擇善一樣去走那條清苦但意義深遠的學術道路,但他並不知道,她如今走出來的這條路,對她而言,更加意義重大。
從前,她隻有同他人鬥的一腔孤勇,但現在,她還有在背後支持她不被挾製、恣意作為的資本、權勢、籌碼。
雪花一般的支票碎片飄舞在空中,像是在一場醞釀已久的小型風暴。
秘書走進來,彙報:“周總,宋……宋教授,醒了。”
“好,幫我準備車,去醫院吧。”周安淡淡道。
本來今天中午還想補個覺,現在看來,睡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