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掛斷電話,嶽吳敲門進來。
他的臉頰高高腫起,透出淡紫色的淤青,尤其鼻梁上有一道明顯的淤痕。
“那群老家夥打你了?”周安皺眉,按下內線電話,叫秘書拿棉簽和碘伏進來。
前幾日的董事會,雖然周安占了上風,但總有人仗著自己是“宋氏元老”,明裡暗裡給她找麻煩。
但周安目前根基還不穩,隻能和這些人慢慢周旋。
嶽吳拿手指揩了下嘴角未乾的血跡:“大意了,沒躲開,他們揍起人來真是老當益壯。”
有幾個老董事年紀一大把,打不得,罵不得,嚇唬一下又怕他們暈了,於是嶽吳仗著嘴皮子功夫溜,親自出馬接待,和他們打口水仗,兜圈子。
隻是有個說不過他,急了眼,便左右開弓給嶽吳來了幾拳。
周安又好氣又好笑:“老當益壯是這麼用的嗎?”
嶽吳坐下來:“反正那幾個尋釁滋事,剛剛讓警車拉走了,總算清淨幾天。”
看著嶽吳縮在沙發裡,細細地處理傷口,周安道:“今天下午,去見你爸吧。”
“都安排好了?這麼快?”嶽吳抬起頭。
周安點頭:“宋家二太太、宋氏代理總裁,這些身份加在一起,很好用。你準備下,下午我和小武陪你一起去。”
小武是周安招的這批新保鏢裡最得力的,軍校出身,人狠話不多。
嶽吳把傷口處理完,站起來:“好。”
*
車從跨海大橋上駛過,遠處,高牆鐵網的輪廓緩緩浮現。
周安一行人被帶到最裡麵,隻見鐵門緊閉,隻有一扇小窗透出微弱的光線。
幾名身著製服的獄警正在周圍巡視。
周安看了眼時間:“這次是借著檢查身體的由頭,隻有20分鐘。我和小武在外麵等你,你儘快。”
嶽吳點頭,隨即用手推開了門。
伴隨著輕微的金屬摩擦聲,一束光線穿透門縫。
嶽大富坐在左側角落的凳子上,猛地抬起頭。
他的眼睛深陷在眼窩中,頭發已經變得稀疏,幾縷銀絲在黑發中顯得格外醒目,胡須未經修剪,顯得有些淩亂。
嶽吳從未見過他爸這麼落魄的模樣,即使以前沒發達,在工地上當小包工頭時也是胳肢窩夾著時尚小皮包,頭發油光發亮地梳上去,精神抖擻,不至於現在這般。
他喊了聲:“爸。”
嶽大富肩膀微微顫抖,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
他站起來,幾步並作一步走向嶽吳,緊緊抓住他的手:“好,好……”
“你怎麼逃出來的,我以為你……”他試圖擠出一絲微笑,隻是想說的話剛開了個頭,卻有滾燙的淚水滴落在樹皮般乾柴的手背上。
最後湧上頭的猛烈情緒隻化作一句:“兒哪!”
嶽吳的手被握得生疼,眼睛也澀得發疼:“沒事,爸,我沒事,你放心。”
他爸許久沒這麼親切叫他,往日都叫他孽障,敗家子,或是混賬東西。
“爸,我現在很好,在宋氏跟著周安做事,我現在挺威風的,宋家的保鏢都聽我的,還有我也跟著季之木學管理公司……”
灼熱的淚也滴在他的手背上,他竟然有幾分語無倫次,不知道是該先證明自己過得很好,還是證明自己學到了很多東西,不再是廢物,可以保護自己。
“季之木,好……好,不過,周安,那是宋擇善娶的女人?”季之木是宋懷煦的心腹,嶽大富自然知道。
嶽吳道:“爸,隻有20分鐘,我長話短說。”
他把最近發生的事兒,簡單講了一遍,最後總結為一句:“爸,你放心,現在薑南正動不了我。”
嶽大富眯起渾濁的眼睛:“為什麼?”
“她讓你跟在她身邊,還允許你幫她處理宋氏的事情……”
嶽吳嘴角扯起的那抹笑容淡了些,聲音也比方才弱:“我同時也是……是她的司機。”
“司機?”嶽大富站起來,過於激動,一張臉漲得通紅。
他的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扼住,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卻緊緊抓著嶽吳問:
“是不是那個女人逼你的?是不是?”
嶽吳哽了哽,連忙幫忙去拍背:“是我自願的……沒有人逼我,她對我也很好。”
咳嗽聲終於漸漸平息,嶽大富的身體卻仿佛被抽空了一般,他頹然地坐回到椅子上。
他的胸膛還在微微顫動,呼吸顯得有些急促,手卻抓住嶽吳的肩膀,力度之大幾乎要將手指嵌入嶽吳的骨肉之中:
“你是不是瘋了,不知道司機是什麼意思嗎?”
嶽吳臉色微微發白,他抬起頭,同嶽大富對視:
“爸,我不甘心,宋懷煦踩我們就算了,我們也不一定非要舔他,可薑南正呢,你為他做了多少事,咱們家卻落到這樣的地步。”
嶽吳絲毫不掩飾恨意:“現在宋懷煦癱了,若是再把薑南正鬥倒了,我才能咽下這口氣!”
話音未落,嶽大富登時一個耳光狠狠地扇過去:
“你非要報仇做什麼,我現在隻要你活著!”
嶽吳怔了怔,反應過來,卻並未鬆口:
“爸,如果搞不死薑南正,他也不會放過我,與其躲躲藏藏,不如跟他鬥。”
嶽大富聽見這話,眉頭緊鎖,緩了許久,眼中透露出深深的疲憊。
嶽吳卻在此時蹲下身,跟嶽大富保證:
“爸,你放心,你在裡麵好好表現,等你出來了,我接你過幾年安穩的好日子。”
嶽大富的雙手無力地搭在膝蓋上,仿佛連抬起手指的力氣都沒有了。
聽見自己不爭氣的兒子如今口口聲聲要接他享福,強撐起來將手放到嶽吳的肩膀上。
他覺得,嶽吳瘦了很多。
“好,我等你……接我出去。”他終究扯出來一個苦笑。
“哢嚓、哢嚓”牆壁上老式鐘表的齒輪發出摩擦聲音,隨著鐘表的運行,齒輪在緊密咬合時產生微小的震動。
“兒,周安是在外麵吧,我想見她一麵。”
嶽大富的情緒已經平複,眼裡平靜無波。
嶽吳不解:“爸,見她做什麼?”
嶽大富笑了笑:“她也算你老板,幫你說點好話。”
“爸,咱倆多待會兒唄。”嶽吳不以為意,說好話有什麼用。
嶽大富拍了拍他的手:“你老子的話也不聽,混賬東西。”
眼瞅著又要挨罵,嶽吳想反正他爸今天見了他,終歸是安了心,以後想再來探視,再找機會就是。
“好,都依你,我去跟她講。”嶽吳站起來,心想做兒子的何必跟老子爭一時意氣。
“嶽吳……”
嶽大富喊了他一句。
嶽吳正要推門的手一頓,回頭。
嶽大富笑了笑,眼裡似有晶瑩閃動:“沒事,你好好的。”
嶽吳心裡歎了口氣,連忙轉頭,其實他最見不得他爸哭。
兩個大男人哭哭唧唧,整得跟生離死彆一樣。
.
周安見過嶽大富後,從裡麵出來。
嶽吳迎上去:“怎麼樣,有跟我爸說我最近很有出息麼?”
周安看他一眼,戴上墨鏡:“沒有。”
“哎,你怎麼!”嶽吳幽怨地喊了聲,跟上周安的腳步。
剛才她進去的時候,他明明叮囑了,一定要多說幾句好話,讓他爸在裡麵放心。
嶽吳嘟囔一句:“你這個冷漠無情……”
話音未落,周安轉頭,嶽吳雙手舉起,訕笑:“好好好,我錯了。”
瞧著嶽吳同周安嬉皮笑臉,一直跟在他們身後沉默著的小武皺了皺眉。
剛才安姐出來的時候,臉色似乎不怎麼好。
戴墨鏡速度太快,他看得不太清楚。
身後的鐵門緩緩閉合,發出沉重的聲響。借著光線,小武飛快地往門內看了一眼,目光匆匆掃過即將封閉的門縫。
光束中彌漫著細微的灰塵小顆粒,似乎有沉重的擺脫不了的命運壓在那身影上,將它逼得再無半分生氣。
他眸光一動,收回視線,迅速跟上嶽吳和周安。
上車後,小武將車開得平穩,從後視鏡裡瞧了眼一言不發的周安:
“安姐,直接回公司嗎?”
周安嗯了一聲,過了會,像是想起了什麼:
“嶽吳,過幾天你去趟德國吧,宋擇善現在昏迷,他有些產業需要去處理。”
嶽吳從手機裡抬頭:“最近不是很忙嗎,那邊的事兒很急?”
周安道:“不急,但挺重要的。你回來後,估計也差不多到了和薑南正打一場硬仗的時候了。”
嶽吳笑了下:“我還以為現在就開始了。”
周安瞪他一眼:“咱們籌碼還沒準備好,現在跟他對上能有什麼好果子吃。你明天就去德國,現在就回家收拾行李。”
“好,那我在這下車,你們注意安全。”
嶽吳知道周安是說一不二的脾性,他轉念一想,正好先去德國大展身手,練練他最近跟季之木苦學的本領。
車重新啟動,周安靜靜地凝視後視鏡。
嶽吳的背影飛速地後退,越來越小。
“去季之木的住處。”周安冷聲吩咐小武。
最近工作太多,季之木連軸轉,發了高燒,今日在家辦公。
小武一愣:“您有事情和季總助商量麼?”
周安瞥了他眼:“問那麼多乾嘛。”
小武立刻道:“抱歉安姐。“
他看得出來,從嶽吳下車後,周安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惡劣情緒,此時已經煩躁地閉上眼。
周安闔眼靠在後車座,腦子裡卻浮現剛剛在監獄那幕。
嶽大富拿渾濁的眼瞧她,他說:“宋二太太,我手裡有你想要的東西。”
周安挑眉,卻沒有吭聲。
短短時間內,他似乎已經深思熟慮,下定決心,嶽大富道:
“我要和你做個交易,我想拿薑南正的犯罪證據,換我兒子平安富貴。”
周安並不懷疑這話的真假,嶽大富跟著薑南正做的事情,其實遠比嶽吳知道的更多。
嶽大富同她對視,眼中透出精亮的光:
“我做了薑南正的狗,我的兒子不能再做你的狗。”
四目相對,周安已經明白嶽大富的打算。
她想,嶽大富根本不是眾人眼裡隻會諂媚討好,做生意全靠運氣好的暴發戶。
他能在京華混出頭,是因為他表麵扮豬吃老虎,實則膽大心細,八麵玲瓏。
周安笑了下:“嶽總,您實在太聰明,我答應您。”
她之前有過疑問,為什麼薑南正沒有對嶽大富趕儘殺絕,而是留他進監獄裡苟延殘喘,反而對嶽吳窮追不舍,
現在看來,嶽大富早就留了後手,既然手裡有薑氏的犯罪證據,那麼薑南正自然是想抓住嶽吳,以此威脅。
嶽大富和周安心裡都很清楚,一旦他把證據交給了周安,便沒了自保的籌碼,隻怕薑南正必定會對他下手。
可他寧願推著自己去死,都不願意讓自己的兒子受挾製,同他一樣成為彆人的走狗。
周安想,即使是心黑手狠、老謀深算的老狐狸,終究也是有弱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