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震懾,也是輕蔑。
周安額頭的冷汗悄無聲息地滑落,浸濕了額前的碎發,貼在皮膚上帶來陣陣涼意。
企圖與虎謀皮,必然要承擔深入虎窩的危險。
但她不能怕。
她既然來了這兒,踏出這一步,便不能往回撤。
抬頭,微微揚起下巴,周安確保自己的眼中沒有絲毫恐懼外露。
“薑總,火氣太大,小心傷身。”
周安並沒有回答薑南正方才的問題,對於陰陽怪氣的問句,她完全沒有必要回答。
更何況,一個人的稱呼有什麼重要的,人本身所代表的價值才重要。
薑南正勾唇,他天生唇薄,噙著一抹若有似無的笑意,並不會讓人覺著好親近,反而笑起來帶著若有若無的嘲弄,襯出漆黑冷沉的眼眸更加無情。
“那我要謝謝宋二太太的關心。”
周安也揚起一抹笑意:“不知道薑總找我有什麼事?”
薑南正的視線掃過周安的笑臉,僅僅是幾秒。
他半眯起眼睛,眼角的弧度慵懶、隨性,說出的話卻像刀子一樣,絲毫不留情麵,硬生生要把人的麵皮刮下來。
“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我這裡不是隨便什麼阿貓阿狗都能進來的。”
拿著解蘭學妹的身份,到薑家走這一趟,若說是為了增進校友感情,薑南正隻會覺得好笑。
她是來找他的,這一點,兩人均是心知肚明。
“我能幫薑總解決煩惱,讓你不用這麼火大,不知道配不配得上走進薑總這裡。”
周安已經完全鎮定下來。
你知道如何誘捕一隻凶狠的老鷹嗎?
讓他以為你是愚蠢的雞崽,然後當他靠近之際,狠狠啄傷他的眼睛,搶走他的獵物。
幫他解決煩惱?薑南正聞言嘴角微微上揚,形成一道鋒利的弧線:
“你說說我的煩惱是什麼?”
但凡對京華如今的商業形勢有幾分關心的,都能知道宋薑兩家的鬥爭。
薑氏挑釁在先,用的都是不入流的手段:搶合作夥伴,高薪挖高管、技術人員……雖然不入流,但也常見。
宋氏起先並沒有回擊,合作夥伴被搶了再找,高管被挖走了再招,宋懷煦本人麵對新聞媒體的詢問也沒有任何回應。
宋氏過於沉默、平靜,以致於大約一個月前宋懷煦突然對薑氏發難時,許多人都沒有想到。
或者是多年仇怨累積,也或許是其他不為人知的原因,總之宋懷煦決意徹底爆發。
不過,宋懷煦這次打出的是明牌。
什麼暗地裡使絆子、搶項目、搶人,宋氏一個沒做,而是直接宣布:
收購薑氏。
消息一出,宋氏股價大漲。
這是一場有預謀的,但明晃晃亮出所有底牌的收購。
收購手段也用的是教科書式的標準辦法:分兩輪實現對目標公司的收購,且前一輪的收購條件明顯優於後一輪的條件。
即使周安是外行,卻依然明白,這實際上是一種“人性打法”。
宋懷煦開出高於市場價10%的價格收購薑氏股份,隻要有超過50%的薑氏股東抵抗不住如此高價的利益,那麼他就能取得薑氏的實際控製權,把薑南正驅逐出董事會。
薑氏股東們陷入了一個類似於囚徒困境的選擇:
如果不在第一輪收購時賣出股份,而是死死撐到第二輪,這時已經掌握控製權的宋懷煦直接降低收購價格,再以近乎腰斬的價格收購剩餘股份,那麼剩下的股東不僅一點好處撈不到,還可能賠光家底。
宋懷煦敢這麼做,是因為:宋氏足夠有錢。
即使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隻要無窮無儘地往裡麵砸錢,總有人會為此心動、瘋狂,那麼宋懷煦的辦法有超過60%的可能性成功。
但薑南正現在麵臨的問題不僅僅如此,宋懷煦這步棋明顯布局已久,自然也沒有普通的收購那樣簡單。
宋氏能在短時間內壓製薑氏,還有一個原因:宋懷煦早已布局利用薑氏醜聞,秘密做空薑氏股票。
薑南正的商業手段殘忍、狠厲,他本人的名聲並不算好,但他能穩坐薑氏,自然是因為那些手段並沒有留下證據。
人人都清楚,但抓不住證據,那麼人人都隻能沉默。更何況,很多人本身就拿了好處,和薑南正利益相關,拴在一根繩上。
宋懷煦的高明之處也正在於此。
薑南正被曝光的醜聞是“轉移資產”,此消息一經曝出,薑氏股票大跳水,薑氏的股東也蠢蠢欲動。
如果薑南正被曝光的是其他事情,股東們或許還會為了共同利益保他,可是轉移資產無疑是在往他們的心窩子裡戳,因為股東們最忌諱觸碰自身利益。
如果說高價誘使股東妥協能讓收購薑氏成功可能性超過一半,那麼薑南正自身醜聞的曝出便讓這場收購升級加碼,成功率飆升,達到80%。
總之,明眼人都能看出,宋懷煦下了極大的決心,不僅是要收購薑氏,他還想要薑南正眾叛親離,狼狽落敗。
他對薑氏用的是正常商戰,但對薑南正用的是毀滅性的打擊手段。
宋懷煦恨的不是薑氏,而是薑氏的掌權人,薑南正。這一點,周安完全可以確定。
這恨也不是普通的恨,而是希望將他剝皮抽筋,要他永世不得翻身的恨。
薑南正重新拿起桌麵上那根帶血的鋼筆,他輕輕地轉動著筆身,手指在冰冷的金屬筆杆上滑過,發出細微的摩挲聲,漫不經心。
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絲毫不像正處於腥風血雨中的當事人,更像是一個旁觀者,似乎周安講的那些和他並無關係。
皎潔的明月高懸天際,窗外的樹影在月色下搖曳生姿,參差的枝條、錯落的葉片構成了一幅精致的剪影畫。
書房內燈光搖曳,周安的麵部輪廓在光與影的交織下卻愈發清晰,臉上那些平日裡不易察覺的細微紋路此刻異常明顯。
周安伸出手,淺笑晏晏:“要和我合作麼,薑總。”
薑南正的目光流連到周安的身上,她臉部的皮膚在陰影的映襯下顯得更加蒼白。
他倏爾笑出聲來。鼻梁挺直,臉頰上的肌肉微微緊繃,薑南正的瞳孔裡閃爍著冷漠而銳利的光芒:
“曝光醜聞這種手段太常見,隻要我儘快澄清,你以為他能占到什麼便宜?
澄清醜聞,不僅能阻止薑氏的股價下跌,說不定還能用誹謗什麼的罪名反將宋懷煦一軍。
“周安,你掉書袋子的本事是很厲害,隻是,和我合作,嗬。”
他毫不留情地諷刺,看向周安的眼神仿佛站在高處的人俯瞰地上可笑的螞蟻一般。
這句話並不是對著周安說的,而似乎對著所有人,包括書房內留下的心腹保鏢。
那些黑色墨鏡下的唇也輕輕勾起,大概都沒有見過這樣不知死活的女人。
薑南正看了保鏢一眼,立刻有人遞上一張整齊疊好的乾淨手帕。
那隻在薑南正手裡的鋼筆,表麵沾上血跡,暗紅的色彩與銀亮的金屬交織在一起,詭異、沉重。
薑南正將手帕展開,包裹住鋼筆的尖端,擦拭上麵的血跡,伴隨著輕微的“沙沙”聲,在靜謐的夜晚中顯得格外清楚。
他似乎很愛乾淨,明明親手用鋼筆劃過人的脖子,讓它沾上罪惡的血跡,此刻卻又專注地、耐心地將那些血跡慢慢擦乾淨。
隻是,即使血跡被轉移到手帕上,罪惡卻沒有因此轉移、消失,而在潔白的手帕上更加顯眼。
周安把伸出的手放下,看著潔白手帕被血跡一點點浸透,染成臟汙的紅色,眼裡迸發出奇異的光芒:
“我的意思是,我能讓宋懷煦對你的攻擊全部消失”
她語氣很輕,卻篤定。
聞言,薑南正擦拭鋼筆的動作頓了下來,他把手帕丟到一邊,終於拿眼神正色瞧她一眼。
書房裡很安靜,緊閉的窗戶讓一絲風都吹不進來。
周安對上他的視線,一字一頓,清晰有力:
“我手上有關於宋懷煦的更大的醜聞。”
在宋懷煦的棋局裡,利用醜聞做空薑氏是最初始、也是最關鍵的一步。
薑南正當然可以及時澄清醜聞,但問題在於薑南正大概率並非真的清白,否則他早澄清了,還用等到現在腹背受敵的境地麼。
而且宋懷煦的這一招最厲害之處,是在薑氏內部的股東心中種下了一根刺,但凡心中有了疑影兒,那麼這根刺就容易在關鍵的時候引發潰爛。
周安學過一句話,“懷疑一經產生,罪名便已經成立。”
套在宋氏對薑氏的打擊上,同樣適用。
薑南正有沒有做,不重要,證據是否充足,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隻要股東們覺得薑南正做了,那麼麵對收購,他們就更有可能背叛。
上層的人捍衛起自己的切身利益之時,比起他們口中的窮人,更加害怕風險、恐懼失去,往往會更像瘋狗一樣無所不用其極。
所以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說,澄清反而是最爛的反擊。
真正有效的反擊是:利用更大的醜聞反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