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第36章(1 / 1)

畫堂春 多木木多 9685 字 9個月前

寺中的景致是極好的。

此地山勢較平, 寺中人在此地蓋寺,早將此山中成片的林木伐去,將險峻之處一一踏平, 修了石道, 以便來客。

山中野獸隻剩下不會傷人的黃鼠郎、狐狸、山貓之類, 且少有聚集。

未起寧和楚顏在山中遊逛是很安全的。還有一二小和尚跟隨引路, 避免他們走丟。

到了該用飯的時辰, 寺裡敲鐘,小和尚就會催他們回去。

兩人回到彆院, 寺裡的役工已經將飯送來了。

役工不是和尚, 沒受戒,是山下的百姓,是寺裡的雇工,但長約一簽就是二十年三十年, 甚至還有五十年的。

在寺裡乾活不用去服役。未起寧跟役工聊天, 打聽出他們當年也是帶產投寺, 但是因為錢太少, 寺裡就沒收他們當和尚,隻肯收為雇奴。

當然, 寺裡肯定不會直接說嫌錢少, 就是人多了,或是慧根不夠, 或是塵緣未斷之類的。

不過役工也不傻, 他們說的是:“我家沒田,有田的都收了。”

不過不用服役就行。官府抽丁,雖然是抽簽的,但是這簽也不能全看運氣, 很容易抽到自家的,一旦被抽中,就不知道要去哪裡乾活了,死在外頭也沒辦法。

這個百姓就覺得自家沒錢,抽簽十有八九中簽的就是他家,他是他家的男丁,到時就是他去了。

未起寧看起來像個小少爺,百姓對這種事也理解不深,有人跟他說話請他吃點心就很開心,說了很多以後,第二天特意來給彆院送了兩甕汲的山泉水。

寺裡煮大師傅的飯和茶都是要山泉水的,淺水還不行,一定要深水才行。

未起寧對這個百姓的印象很深。

可是,他也不知道如何解他的難題。

“抽丁總要有的,修路什麼的,一定要有人乾啊。”至於會把抽丁派到彆處去,那一定是某地要建大建築了,或是修城牆,或是修官道,或是為了過船挖河泥清河床,本地的丁口不夠,隻能從外地要了。

他去鳳凰前關一路要過兩條大河,這河泥是要年年清的,河床也要年年挖,不挖的話,明年河泥淤積,河床抬高,船吃水不夠就靠不了岸,一誤就是整條河段的事,沿河的所有地方都要吃不了兜著走。

“走客的,走貨的,驛船……”未起寧搖頭,“這個可不敢誤。”

“說來說去,這寺廟倒是救了百姓呢。”她說。

她覺得這很合理啊。百姓怕死不對嗎?很對啊,稅太重交不起就不想交了,也很對啊,那怎麼能怪百姓帶產投寺呢?

“你也不必擔心這麼多。到了那一天,將這寺廟掀了不就行了?罰不了百姓,還罰不了這屯積土地,斂財無數的寺廟嗎?”她小聲說。

未起寧的眼睛都瞪大了。

楚顏:“我說的不對?”

未起寧:“對……”

就是……他剛剛理解父親說顏顏不拘一格的意思了!

楚顏是解題的思路,他是想麵麵俱到的思路。所以她是破局的,他……大概是破不了局的。

未起寧:“我隻是覺得這樣不好。”

楚顏點頭:“確實是不好。所以如果百姓連投產避稅避役的地方都沒有了,那會發生什麼就不好說嘍~”

家當不要,隻求一條活路都不可得,那會是什麼下場哦。

未起寧聽得心驚。回去自己苦思良久仍沒有結果。

未東來下棋下到一半出來苦思對策,看到兒子發愁,立刻叫來開解開解。

聽完未起寧和楚顏說了什麼,未東來笑著搖頭:“你們這些小孩子,成日裡想得挺深。倒也不算說錯,隻是此事與你我無乾啊。”

未起寧:“怎麼會無關呢?父親代天牧守,我日後也會是一方父母,如果沒有解法,這天下早晚是要亂起來的。”

未東來點頭:“天下不是亂的,就是平的,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乃天道。亂世有亂世的做法,盛世有盛世的活法,你在盛世都沒活明白,已經想要明白在亂世該怎麼做了嗎?”

未起寧愣了。

未東來:“如今是盛世,你隻需去思考盛世該如何活;等到了亂世,你再去想亂世該如何做。你我小民,非聖人,既無改天換日之能,就隻能順勢而為。平時不要自尋煩惱了,你與顏兒對弈,勝負幾何啊?”

未起寧:“勝負各半。”

未東來喃喃道:“勝負各半……勝負各半……”

回書房去下棋了。

未起寧叫爹一點,也覺得自己不過二十歲,就操起了天下的心,實在是自大了。

還是妹妹通透,見識遠勝於我,是我不該小瞧妹妹。

他自我開解完畢,又跑去找楚顏了。

“剛好寺裡也玩膩了,我們找朋舉去吧。”他對楚顏說。

楚顏:“傅朋舉是有心事找你,我跟去不好,他要麵子,見我旁邊就該不說了,你自己去找他吧。”

未起寧是個妥貼的人,要出去一趟,先列了張單子,問楚顏有沒有什麼想要的東西,他出去一趟正好給帶回來。

楚顏:“不開市了,你去哪裡找?我沒什麼要用的,這裡樣樣都有,比我在家裡用的還好呢。”她又提醒他,“你既然出去,不如見一見二叔。咱們上山來也有一個月了,二叔隻來過一次,可能也是不好總過來,你見一見二叔,或是寫一封信送到家裡,讓家裡也知道咱們這裡都挺好的。要是能見到二叔,就問候一下二嬸和茵兒蓮兒。起宣起明他們,還有袁道長並他家的姐妹,這都是你的好朋友。”

未起寧都記下來,又從寺裡采買了一些經、卷、藏,又有香燭等祭物,拉了幾大車下山去了。

他先去的袁家,見到了袁祭道,拱手行禮時脫口而出:“袁道長隨喜。”

袁祭道本來一臉淡然的出來見朋友,聽見這個臉就掛下來了,要惱也不是,要樂也不是,一張臉古古怪怪的,最後打了未起寧一下:“你這家夥!枉費我擔心你在寺裡吃不好睡不好,早整治好了鋪蓋要給你送過去,乾脆拿去給我家的狗蓋吧。”

未起寧:“我失口了,彆見怪。”

袁祭道:“失口就是常在心裡這麼念我了。看你平時道學的很,竟然全是假裝的。”

未起寧:“也沒有太假,隻假一半。”

兩人一起笑起來。

這麼一笑,袁祭道心中的鬱氣就散了一些,覺得身體都輕了幾分。

袁祭道說是給未起寧準備東西了,那是真的準備了。

他拿出兩個匣子,說:“一個裡麵是香,一個裡麵是道藏。不要拿去送人,這是給你自家用的。我家有一個得道高人,是我叔叔,十幾歲就修道去了,他的東西都是好東西,往常都是往宮裡貢奉的。”

未起寧珍惜地收起來,說:“我也給你帶了東西,就是我家住的那間寺裡的,隻不過是普通的寺產,不值錢,跟你這個不能比,你就隨便用用吧。我想的是這東西現在家家都用得上才帶出來的。”

袁祭道讓人收下來,歎道:“可不是嗎?你是不知道,現在這東西外麵買都買不著,尋常人家哪裡會放這麼多的祭物啊,那些點著燒的香也就尋常放個一兩盒的,現在可好,每天都要上香,一家裡一人手裡抓一把,一盒子不到兩天就燒完了。你送的這些才是好東西呢,正經的好東西。”

未起寧驚訝道:“你們家都缺,百姓不是更買不到了?”

袁祭道被這話給驚住了,等未起寧走了之後跟袁祭微說:“我不如寧兒,他那話說的我都汗顏。是啊,我們隻想到尋常百姓沒吃沒喝的,可是這種東西,百姓家更不會存許多了,那現在他們怎麼辦?一家子一天總要上一次香吧,燒什麼呢?”

袁祭微:“那當然是因為百姓用不著一天三次燒香祭拜啊。”

袁祭道:“不用?”

袁祭微:“尋常百姓由裡長帶著一天一次磕頭就行了,燒也隻燒裡長手裡那一柱香。也就咱們這等人家,錢多的沒地方用,又沒有正經事做,隻能一天燒三次香,全家大小一塊祭拜。”

袁祭道鬆了口氣:“那就好。我讓人告訴寧兒去,不然我怕他會挨家挨戶送香去。”

袁祭微看他說著真要起身出去,嚇得拉住他:“你還真要讓人去追他啊?他在寺裡啊,你要追到寺裡去告訴他嗎?”

她這個哥哥傻了!

袁祭道:“是啊——好吧我哄你的,寧兒讓我跟朋舉說一聲,他約他見麵。不過他不想登門拜訪,隻想朋友小聚——你不要又砸我的印!妹妹!”

未起寧在城外等傅朋舉,沒等多久,就看到傅朋舉騎馬趕過來了。

傅朋舉這幾日實在是度日如年!

家裡人人都當他要走了,他在自己屋裡哭一哭都不行,姐妹們、兄弟們,沒有一個願意站在他這一邊。兄弟之中還有說風涼話的,都道他要去攀高枝了,把他給氣得差點沒吐血!

姐妹們與母親、祖母一樣,都隻是哭,哭完就勸他說這也是應有之意,大伯父在外為皇上儘忠,沒有成親,這才沒有子嗣,過繼同族之子本就是應該的。

又說某某家某某戶就是如此,兄長無子,弟弟過繼兒子,為兄長承繼香火,這才是兄弟一家的意思。

還有說他父母另有子孫儘孝,他也有兄弟姐妹在,不必擔心父母老無所養。

還有的說他年紀大了,不是那從繈褓中就過繼的孩子,他是記得自己親生父母的,哪怕在心裡仍將父母認為父母也可以啊,隻要彆說出來就行。

傅朋舉隻覺得這天底下已經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

他一見到未起寧,就恨不能把這段時間的心裡話都對他倒出來。

未起寧一見到他,也是鬆了一大口氣——看表情,應該確實是知道了,這就好,不用他親口說了。

兩人下馬到一旁聊天,刻意避開下人的耳目。

未起寧:“我還記得,我剛回家來時,就是約你到這裡見的。你還帶我來這裡獵鴨。”

傅朋舉垂頭喪氣:“隻怕日後我也來不了這裡獵鴨子了……”

未起寧尷尬道:“我看你臉色不好,是不是這段時間都沒休息好?”

傅朋舉:“我都好多天沒睡個好覺了……家裡煩得很,娘天天叫我過去吃飯,爹也時常問我功課!”

他不是不明白,這是爹娘想讓他多記著點家裡,可是明明舍不得他,為什麼還要把他過繼出去呢!

大伯父……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嚴厲不嚴厲?可怕不可怕?會不會讓他勤學苦練?

傅朋舉:“我本來覺得,你從小出去讀書,袁兄家裡管得嚴,讓他吃喝都不自由,也不能儘情玩樂,隻有我家,父母慈和,兄弟姐妹眾多,家裡還不要求我上進,容我逍遙度日……哪裡想得到這樣的日子也有過完的一天?”

未起寧聽到這裡,重重的歎了口氣,拍著傅朋舉的肩:“想開點。”

傅朋舉轉頭問他:“寧兒,我不知道我日後會怎麼樣!是不是也要三更睡五更起,是不是也要如你一般離家到書院讀書,經年不得回……”

未起寧思考片刻,誠心道:“事到如今,發奮還是來得及的。你也聰明,讀書也不難,想必你也能快些成就起來。”

傅朋舉搖頭:“你不知道我,我從小就隻會玩,長到這麼大,讀書的日子還沒有一百天。讓我現在開始努力,那是要我的命啊……可是外人總不會如父母一般寬容我的……唉……”

未起寧:“這確實不能全怪你。父母祖輩的事,都由子孫承擔,這也是沒辦法的。”

傅朋舉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抱住未起寧的胳膊哭:“還是你向著我!他們跟大伯父有感情,我可不認識他!我從小就沒見過他……我爹說他離家三十年了,他跟大伯父相熟的時候,他也才我這個年紀。現在突然要我過繼給我大伯父,我害怕啊!我不想走!”

未起寧愣了一下:“過繼?你要過繼出去?”

傅朋舉哭到一半,抽噎道:“你不是知道嗎……”

兩人互相看看。

未起寧:“你要過繼給傅大人?這是你家想出的辦法?”

傅朋舉把眼淚擦掉:“傅大人?你認識我大伯父?”

未起寧:“我去見我爹時,在傅大人那裡叨擾過。你們家怎麼這時提起過繼來?”

傅朋舉:“怎麼是我家提的?是我家提的?是我爹提的還是我媽提的?你怎麼知道的?我聽說是我大伯父那邊來了個人說要過繼……”

風呼呼吹過。

兩人再次沉默下來。

未起寧:“你不想過繼?”

傅朋舉:“我當然不想啊!可現在是非去不可了,我家裡都讓我去。你見過我大伯父?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凶不凶?嚴不嚴格?”

未起寧:“傅大人頗有官威,待我倒是極好。待你想必也會極好的。你家裡的事,他應該不會怪到你頭上。”

傅朋舉茫然:“我家裡什麼事?等一等,你剛才都在說什麼?”

傅朋舉不是傻子,把剛才未起寧的話轉過來再想一遍,再三思考,再三回味……

傅朋舉:“寧兒,你要是知道什麼,不該瞞我!”

未起寧為難地說:“我本來就想告訴你,隻是一回來就有許多事,到了寺裡也見不到人。現在你家又想讓你過繼……我要是告訴你了,恐怕你瞞不住人,回家受父母埋怨是小,要是被傅大人看出來你有怨氣就是害了你了。”

傅朋舉把臉上的眼淚都擦乾淨,說:“寧兒,你放心告訴我,我肯定不賣了你!你也不用擔心我瞞不了人,我這段時間誰都不搭理,家裡人也懶得搭理我,要不是今天袁祭道送信給我說是你找我,我連他都懶得見。”

未起寧就如此這般,這般如此的說了一遍。

傅朋舉的眼就瞪起來了,臉也變紅了,跟著變白了,最後又變紅了,紅得紫脹。

未起寧像是自己的事發了,低頭不敢看傅朋舉,隻盯著自己的腳說:“我想著……這件事,你應該是不知道的,家裡也肯定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傅大人……當年的事應該就是家事,傅大人也沒有說要怪罪誰的樣子。就是,你要是見了傅大人,也該認認真真的向傅大人賠個禮。縱使是一家人,是非對錯,也該有個定論。”

傅朋舉的腦袋都要炸開了,他茫然,他無措,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不敢信,也不敢不信。

……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家裡願意讓他過繼了。

可他也不知道自己還想不想知道了。

未起寧看他這樣,反而不敢把他放走,親自扶他上馬,小心翼翼的送回傅家,不過站在傅家門外,未起寧說:“我就不進去了,朋舉,你要是怪我,我也不怪你。你要是不怪我,我就等你給我送信。這件事不是你的錯,你千萬不要自苦!”

傅朋舉轉頭看未起寧,他眼中的世界,從今天下午起,從此再也不一樣了。